昨日新帝登上大明宫的丹凤楼,下制大赦天下,安抚百姓,封赠蜀郡、灵武扈从功臣,又以蜀郡为南京,凤翔为西京,西京长安为中京,免除凤翔、潞州五年租赋。凤翔民众,正是为此而欢喜。
颜杲卿、袁履谦、许远、张巡等为叛军所杀的臣子,各有追赠,子孙亦得加官。哥舒翰被追赠太尉。唯有程千里一人,终究未能得到半点褒赠。朝廷的理由,是他不该被叛军生擒。
第165章 (165)至德二载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(下)
广平王李俶封楚王,加实封二千户。郭子仪、仆固怀恩、李嗣业、李光弼诸将领,皆进封国公,并加实封。
杨炎忙于丧仪,不问外务,但凤翔离长安不算远,前来吊问的人又多,难免谈及国事。这些消息,他也都听到了。
父亲杨播落葬后,又过了四五日,他终于有了些余暇,在父亲墓前结好了草庐。未来服丧的几年,他便在庐舍中居住。
这一日的下午,杨炎和狸奴在草庐左近席地而坐。于旷野中谈话,可免旁人误会他们有狎昵之举。李光弼当年为父服丧时,绝不进妻子的卧室,亦同此理。
“哥舒翰有封赠,程将军却没有。”狸奴不知说些甚么,就随意寻了一件事。
“哥舒将军的故吏和旧部之中,用事于朝廷的人至今不少。李司空当年在王忠嗣麾下时和他同列,后来哥舒将军做了陇右节帅,也帮过李司空。他的儿子哥舒曜又随着李司空在河北那边讨敌……程将军没有这么多的故吏。”
李司空指的是李光弼。杨炎见事明敏,往往又要作出矜严持重的姿态。唯有在狸奴面前不妨恣意议论,因此他当着她评判人事时,每多犀利刻薄之辞。但今日他却说得平和克制。一则,哥舒翰是他从前的幕主。二则,连日的哀毁之后,他的心境比昔日更凉薄,这些事就显得更加无趣。他已连刻薄的言辞也吝于说出口了。那个有意投降叛军而被常山郡大唐守将们纵马踩死的王俌,尚且得了大唐朝廷的封赠。然则,谁能受到追赠,谁不能得到追赠,又有甚么可以计较的呢?
“我一直……我前些日子就说了,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。”狸奴抱着双膝,手指揪着裙摆,耳中听到北风的尖啸声。“你父亲身故时……”
杨炎裹紧身上的麻衣,干裂的嘴唇沁出血珠。他抬手,止住她的话,用手背抹去血滴:“其实……我也不晓得我该怎么说了。父亲他……始终是一位君子。我母亲去世后,这些年他没有续娶,也不曾纳妾。夏天里,有一回他突然对我说:‘我想到你母亲是河南元氏族人,就有些后悔。’”
河南元氏几乎皆为拓跋鲜卑后裔。今朝的汉人元氏,数百年前曾是五胡之一,也曾被唤作“索头鲜卑”。杨播那话中的深意,自不消过多解释。
狸奴愧悔难当,嗫嚅道:“我……”
“他知道我当真爱你。我当真爱你。”杨炎摇了摇头,似叹似笑,凝望她的眼睛,“何六,你不要挂怀了。往后,我是说,我终丧以后……你待我好一些,也就是了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她连忙道。
“你也不必留在凤翔。等到张兄将安阿姨送到这边,你和安阿姨一同去河西罢。再带上封五郎和那两个婢女,寻一个商队同行。”杨炎取出半幅细绢,在她身边展开。“我今日上午才画好。”
绢上山川历历,有陇山,有黄河,有祁连山脉,俱是他当日亲身到过的所在。
“这是长安到西域的大道。玄奘法师西去取经时,走的便是这条路。长安到凉州二千里,凉州到甘州五百里,甘州到你母亲长大的瓜州,又有九百里。当年的玉门关,正在瓜州附近。瓜州到沙州,就是敦煌……又有三百里。”
“那么,长安到沙州,有……”狸奴扳着手指计算,“三千七百里。好远。”
“常人自然觉得很远很远。但你从幽州到长安,要走两千一百里,你也不觉得很累罢?如此,三千七百里也不算很远,何况你又有河北骏马。”
“嗯……”狸奴点头。她七月到凤翔前,曾将咄陆寄放在长安城中,上个月才取了回来。
“河西每一州郡,皆有非常之景。凉州的石窟,最初是北凉王开凿的,听说不及大同的武州山石窟,但也堪称弘壮。天水麦积山也有石窟。沙州的莫高窟,你该去看一看……”
他语调轻柔,指点绢上的那些胜迹和关塞,逐个讲解。狸奴揉了揉鼻子,又要哭了:“唉,我……”
杨炎摆手:“我没能和你去看滏山、鼓山的石窟,如今想起,深以为憾。好在河西石窟极多,你将凉州、天水沙州的石窟都看了,应当能够弥补……不过,我仍然不能和你同去,唉。”
“是了,我不懂佛经。你不在的话,我看了也不晓得哪位是菩萨,哪位是弥勒佛,哪位是卢舍那佛……”
“看造像和壁画,也不必一定要解会其中的典故。只要全神贯注,细赏其气象之大、刻绘之精,便不枉去过一遭。此外,我多给你一些钱,你到了那些石窟寺里,多多布施,叫寺里的僧人为你们解说。”杨炎煦然道。
狸奴兀自闷闷的,听到后面,却又想笑。
“你由凉州向西,经过汉朝的日勒故城,到了删丹县,就能望见焉支山了。焉支山水草丰美,和祁连山没甚么分别。匈奴人曾经唱道:‘亡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;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’歌中的焉支山,在删丹县的南边。我想,你是胡人…………”杨炎忽转戏谑,“应当去焉支山下走一回,瞧一瞧你们失去的土地。”
“我听过这首歌谣……我是胡人,又不是匈奴人的后裔,干我甚么事!”狸奴不觉笑了。
“沙州以西的路,我就没走过了。但你母亲是安国人,她幼年由安国入唐,定然走过这条路。你既有三年的光景,不妨陪她向西,重走当年的路途。过了沙州,是莫贺延碛。大漠中行路很苦,但过尽大漠,便到西州了。西州距凉州五千里,距长安七千里。由西州再向西,经过银山、焉耆、铁门关,就是安西。”
“你没去过沙州以西的地方,又是怎么画出莫贺延碛、铁门关的?”
“岑补阙……我忘了,你没见过他。朝中有一位补阙,姓岑名参,当年在安西、北庭做过封常清将军的判官。我前些日子写信到长安,问了他安西道上的备细。岑补阙不惟回了信,还为我抄了数十首他在河西安西作的诗。我到时将诗卷拿给你,你在路上可以取出来读,参照眼前之景。‘火山五月行人少,看君马去疾如鸟’……看似寻常,却实在写出了大漠中才有的景象。”
杨炎解说已毕,又道:“我唯独忧心的,是近来中原战乱,吐蕃人恐将趁虚而入,河西那边未必太平。但你和安阿姨是胡人,在那边行走,或许反而比汉人便宜些……商队都有武士护送,但你也要带上弓和刀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不宜与人起衅。但倘若遇上真正的险境,也不可心软,下手不可容情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杨炎把细绢卷起来,交到她手中。他的手指和脸庞冻得发白。
“我……我们认识几年,大半的辰光都不在一起。如今我又要出去三年,你却在家乡独自服丧,我……”
“我说过了,你不要挂怀,只管好生去玩。记住…………”他说,“我爱你。”
腊月里的河北,冰塞长河,雪满群山。铅色的云,清白的雪,混成一片此时此地最常见的混沌色调。安庆绪越发忌惮史思明。史思明得了唐廷的劝降谕书,又恐常山郡为唐廷打开井陉口,遂以部将窦子昂为使者,去往长安。十二月二十二日,窦子昂带着降表,和史思明、高秀岩部下八万兵卒的籍书,到了京城。皇帝大喜,封史思明为归义王、范阳节度使,诸子如史朝义、史朝清皆列卿位。高秀岩为云中太守,高家的高如岳等几个儿子也封了高官。
名义上,除了安庆绪所在的相州,河北州郡皆已重为大唐所有。史思明甫一受了唐廷恩命,就叫长子史朝义带兵五千,摄冀州刺史,又命部将令狐璋为博州刺史。
范阳节帅统领清夷、静塞、恒海等数支驻军,辖制幽、檀、蓟、定、沧、恒数个州郡,掌握大半个河北道。常山郡与驻扎常山的恒阳军,也在史思明辖内。
——急于使河北在名义上归唐的大唐朝廷,既已招降了有八万兵马的史思明,便无心也无力再去顾惜常山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