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从敏听说了朝廷的诏令,多少有些失了主意:“我没想到……我当真没想到。我们就成了史思明砧上的鱼肉。朝廷……我没想到……”
“眼下还没到那般紧要的时候,你别怕。”张忠志道。
“史思明……难道不记恨你吗?”
“他那人固然器量不大,倒也不会刻意为此害我。”张忠志亦甚烦闷,却不愿显露出来,只安慰妻子。
“倘若你当日没听杨炎和何六娘的话,没有径自投降朝廷,今日也不至于如此受人宰割!她嘴里说甚么你不会因她而心软,说你不会受她蒙蔽……可她明白你喜欢她!她明白你肯听她说话!不然,她为何不让杨炎一个人来劝你!”谷从敏怒道。
她原也是真心爱慕他。只消流露真心,这一番对狸奴的指责便已显得足够有力。
一名婢女进上两碗热酪。张忠志端起酪喝了。又过了许久,他才闷声道:“换了旁人,当日也未必能有更好的法子。我……”
他不再说了,取了锦袍披上,又出门去营里了。谷从敏望着他高大的背影,和他关上房门前那一瞬间的庭中雪色,心间忽然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惶沮。
就好像……就好像以后……会有很多、很多回,她只能这样……
只能这样……望着他出门离去的背影。
她发了一阵子呆,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甚么。侍女见她迟迟不语,小心道:“娘子,今日已是廿八了,厨下备好了除日和新年的鱼酢肉脯。娘子说过,要亲自检视一遍。还有,发给郡中八十以上老者家里的新衣……”
谷从敏站起身,穿上裘衣,出了门,步向厨舍。
何六娘……也在这座宅院中住过。可何六娘能做好这些事吗?她不无骄傲地想。
如今留在这里的人是她。纵使他们眼下遇到些许困厄,那也无妨。
然而她也知道,何六娘……
何六娘她是往更远的地方去了。
谷从敏缓缓吁了一口气,望了望头顶那铅灰色的、河北冬日的天空。
这一日,陈希烈等七名受伪职的官员在长安被赐自尽。达奚珣等十八人于皇城西南独柳树下弃市,其中达奚珣、韦恒受的是腰斩之刑。另有张岯、李有孚等二十一人,在京兆府门前被杖死。
——依照大唐律法,死刑只分绞刑、斩首二等,既无腰斩,亦无杖决。
是月,楚王妃崔氏薨逝。
崔氏死后,始终未有追封。
后来,她的丈夫李俶改名“豫”。再后来,李豫在父亲李亨的灵柩前即位为帝。再后来,他在大历十四年崩殂于紫宸殿中。他终生未曾册立皇后,也未曾追封原配崔氏。
因此,崔氏死前是否曾和丈夫见过面。而倘若他们见过面,又说了哪些言语——似乎也不必在意了。
第166章 (166)乾元元年二月五日至上元二年五月十三日
薛嵩、张忠志赶在除夜之前,辗转将安氏送到了凤翔。母女二人在凤翔守岁过年。正月过尽,到了二月五日,狸奴带着母亲,并阿兰、娑匐、封玉山数人,由凤翔动身,向凉州而去。
这一日,皇帝登上大明宫的明凤门,大赦天下,改元“乾元”,又将“载”改回了“年”。至德三载,便成了乾元元年。这一日距上皇李隆基改“年”为“载”的天宝三载正月一日,不过十四年又一个月。天宝初年李隆基以州为郡,如今各郡也改回了原有的州名,如凤翔郡复为岐州,常山郡复为恒州。
四月里,史思明召张忠志回幽州,又命部将薛崿代张忠志守井陉关。
——薛崿是薛嵩的从兄弟。但今时今日,即使史思明派来取代张忠志的人是薛嵩自己,此事亦无回转的余地:论名分,史思明此刻是唐廷任命的范阳节帅。论兵力,史思明有八万之众。
张忠志将妻子和大半部众留在恒州,作了一些交代,便要独自回幽州。谷从敏自然不愿意。张忠志微笑道:“没事。倘若我当真不能回来,你只记得你当日在偏厅里说的那番话,就足够了。幸亏你我没有孩儿,你哪怕立时改嫁他人,我也不怪。汉人要妻子为亡夫守三年的丧,我们奚人可不是。”
谷从敏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,一时猜不出,丈夫究竟说的是真心话,还是面上谐谑,实则对她暗存疑忌。她兀自语塞,张忠志又道:“我前些年一直住在长安。上次回幽州,也已过了两年半了。”那是安禄山起兵之初的事,“眼下借机回去看一看,却也不错。可惜,燕山下的杏花,大抵都谢了。”
他言语轻淡,直似将这一纸性命攸关的调令,这一趟凶险的幽州之行,当作回故乡看花的由头。
谷从敏没有再劝。张忠志走后,她数度思量,欲修一封书信给史朝义,请他设法营救,却终究不曾落笔。
然而到了六月,张忠志竟然平安归来。他比走时清减了几分,神采倒是瑰伟如旧。谷从敏惊喜极了,连忙问他在幽州时的境遇。张忠志道:“大唐皇帝命乌承恩为范阳节度副使,派他和中使到幽州,名为宣慰,实是用了李光弼的计策,叫乌承恩暗中劝说阿史那承庆和我们这些大将,让我们杀了史思明。史思明发觉了,就杖杀了乌承恩和他儿子,又囚禁中使,向大唐天子喊冤,哭道:‘臣以十三万兵众归降陛下,哪里辜负过陛下,陛下却要杀臣!’”
乌承恩的父亲乌知义是当年的平卢军节度使,于史思明曾有奖掖之恩,史思明感念旧情,信重乌承恩,李光弼故有此计。谷从敏在幽州长大,也识得乌家父子,越听越是惊骇唏嘘。
“大唐天子又派了一名中使到幽州,说:‘此事绝非朝廷和李光弼的意思,是乌承恩自作主张,你杀得好。’但史思明这般举动,实在已经算是复叛……我动用了当年在幽州的旧识和旧部,借着这件事,设法走了。”张忠志仰了仰头,“这回我虽然没看到杏花,但看到了海棠和蔷薇。”
她不意他三言两语掩过了从幽州脱身的凶险始末,当下不住追问。张忠志却不肯多说了,只道:“王没诺干家出了很大气力。另有一个女子帮了我,那女子也是他们部落的,名叫述里。我将她带回来了。”
谷从敏正举手掠鬓,听到“带回来”几个字,抬起的那只手滞了一滞。张忠志并未留意,吩咐道:“你替我安置她罢。”说罢,起身出了门,又去大营了。
谷从敏原本端坐在几案后,虽听得丈夫要纳妾,神色也无太多破绽,却被他出门前轻描淡写的最后一句刺得站了起来。她站了好一阵子,才命人将那个契丹女子领进堂中。
那女子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,入门便拜:“娘子好在?”她的汉话不大晓畅,仪态却甚是恭顺有礼,显然熟知汉人的礼节。谷从敏打量那张冶丽的容颜,只觉那副眉目似有些眼熟。她不动声色,目光最终落在述里满头的发辫上。
女子头发辫而不垂,是数百年来草原上的旧俗。那日何六娘在驿馆里养伤,为了便于躺卧,也结了发辫——因为这个缘故,这女子才令自己觉得眼熟罢。谷从敏暗自笑了笑,不再想了。毕竟,契丹人和胡人又怎能相似呢?
她徐徐走到那女子面前,扶起对方,蔼然道:“你叫述里,是么?你帮过将军,我自然比将军还要感谢你,往后你就如我的姊妹一般。”
这年九月,唐廷命郭子仪、李光弼、李嗣业、王思礼等九位节度使率兵共讨安庆绪,围困相州数月。安庆绪危急,令薛嵩向史思明求救,又自请让位于史思明。史思明自称大圣燕王,出五万精兵相救,与官军六十万步兵骑兵在黄河北岸列阵作战。官军大败,万余战马仅剩三千,十万甲仗遗弃殆尽。官军所过之处,大肆剽掠。
史思明在相州的球场缢死了安庆绪和他的四个弟弟,又将孙孝哲、崔乾祐一并斩首。此前他已杀了安守忠李立节,尹子奇为陈留军民所杀,蔡希德则死在安庆绪的命令下。安禄山在时河北军镇名将如云,于今终于折损过半。安禄山当年的心腹大将,唯有张忠志和阿史那承庆还活在世上。
崔乾祐的女儿崔娇数月前才出嫁,丈夫是史思明部将杨旻之子。崔乾祐一死,杨家就要休弃她。崔娇拔刀刺透杨家儿子一臂,才下堂而去。杨家众人为她气势所慑,竟不敢追上。此后崔娇再无音讯。
史思明自立为大燕皇帝,领兵南下,当年便攻入洛阳。张忠志统兵三万,依旧屯驻恒州。史思明上年召张忠志回幽州,原有诛杀他的打算。但念在如今方当用人之际,却又改了心意,甚至分了一些兵马给张忠志。但他到底不能彻底放心,将内弟辛万宝遣到恒州,和张忠志一同守井陉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