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像他父亲,不是好事么?”母亲安氏说。
“他将来也要读书做官,不像胡人是好事。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甚么‘可是’。”安氏拿了一个磨喝乐,去逗弘业,“你不如出门走一走罢。我看,你是关在家中太久了,才生出这些奇怪的疑心。”
“是了,娘子去东市买新衣罢!我陪娘子去!”娑匐道。阿兰呵斥道:“你又在娘子面前说‘我’!如今我们可不是在突厥部落里!眼下阿郎是六品官,过几年升到五品,就是穿红袍的高官了。你难道希望他们嘲笑高官家里的婢女不懂礼节?”她虽比娑匐小一岁,性情却老成。
娑匐不服气,却又知道阿兰的话在理,不觉鼓起了嘴。狸奴忙道:“罢了。不过,我的衣裳都有人缝,何必又去东市买成衣?”
“娘子生孩儿的时候,不是有医人说,娘子年纪大了,只怕生育艰难?我……奴当时气坏了。现今娘子生了孩儿,也没甚么艰难的,依然这样美,身形也依然这样美。奴就想叫长安的人都晓得,我家娘子不论多大年纪,都能轻易穿上店里缝好的成衣。长安的贵人再多,又有几位夫人做得到?”娑匐仰着脸,理直气壮。
狸奴忍笑道:“好。”
但临出门时,地黄粥又跟在她身边,直着脖子干嚎,仿佛嫉妒她出去玩似的。狸奴将地黄粥装进了马车里,地黄粥欢悦极了,在车里来回乱跳。
狸奴鄙夷它道:“你不是长安长大的猫吗?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,坐车就欢喜成这副模样?因为你平日里只能靠自家的双腿走路?坐车分明不如骑马。我要闷死了。”她掀起车帷一角,一边看街边的柳树和梅花,一边深深吸气。她连月不曾出门,此刻只觉外边的空气都和自家院里的不一样。
“等到阿郎做了大官,娘子是不是就可以在长安城里骑马了?”娑匐道。她原本不喜杨炎,相处一段时日后,也为其风仪而心折。但她有时难免仍旧替狸奴不忿,心想娘子若是留在河北,何至于连在城中骑马也不敢。
“不可以。你怎么惦记的都是这些事?”狸奴记起当年广平王妃在城中纵马疾奔的风姿,暗自感伤,不由得抬手摸了摸发髻。她今日发间簪的金钗,恰恰来自王妃去世前为她添的嫁奁。她脸上笑着,伸手去揉娑匐的头:“但凡你是男人,能做官,你必定就要做个大奸臣。”
“做奸臣有甚么不好。”娑匐小声嘀咕。
狸奴想了一会,道:“倒也是。要是能早点死掉,又不用管死后的事,那……做奸臣确实也没甚么不好。”
“世人都说,活着就是受苦,早点死掉是好事哩。”
“你这孩子!还在正月里呢,你说的都是甚么话!”狸奴斥道。
“闰正月也是正月?我们突厥人不大懂历法……奴二十一岁了,不是孩子了……”
说笑间已到了东市。狸奴把猫装进敞口的布袋里,由娑匐背着,二人一猫绕过东市东北隅的海池,拐进东市衣肆最多的一条街。
直买了四件衫子五条裙子六双绢履,这二人才发觉那一猫不见了。地黄粥一向聪明,当日跟着狸奴从长安到凤翔三百里,从未走失。是以狸奴根本不急,吹着口哨,叫着它的名字,沿路慢慢寻找。行过海池时,娑匐“啧”了一声:“我们挑新衣买新衣,这么辛苦,它却享乐去了!”
地黄粥蹲在海池边,双掌不住拍水,将池水里的小鱼一条条拍出水面,抓起来捧着放进嘴里——娑匐的汉话虽然不算太好,方才这话却十分精准:它当真是在享乐。杨家后园池里的鱼,它看也不看一眼,今日反倒逸兴遄飞,一掌一条,几口一条。
狸奴又是叹气,又是想笑,叫道:“蠢材!别吃了,回……”
“你!你吃我的鱼!你吃我放生的鱼!我刚放生了它们,它们才得活命,你……你就吃了它们!”
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着几名侍女,急匆匆奔了过来,大声怒斥。那妇人通身绫罗,足下一双锦鞋,俨然也是官宦之家的女眷——且她丈夫的官阶,多半不会太低,至少不会低于杨炎。妇人想到自己走开不过一刻钟,那些小鱼就已被吃了不知多少条,神情渐转悲愤:“哪里来的猫!给我捉起来!”
“……”狸奴缩了缩头。
娑匐连忙一拉狸奴的袖子,悄声道:“娘子,别看了,我们快走。”她的意思,是要狸奴装作不认识地黄粥,免得那位娘子抓住她论理。如今之计,自是先走为妙,反正猫要逃跑,可比人容易多了。
“可……可她们要是抓住那蠢材,打杀了它,怎……”
娑匐仰天无语,心道那妇人既肯放生,又岂会做出杀生的事?然而再转念一想,世间这样的人原也不少。于是她竟也不晓得如何是好。主仆二人痴站了数息,便被那官员娘子的婢女瞧见了。
第168章 (168)宝应二年闰正月十九日 ?~ (中)
那家的婢女方才已远远听见了狸奴唤那猫,对主母道:“娘子,猫是那胡姬的!”
娑匐听得“胡姬”二字,皱起眉毛。另一边的地黄粥见势不妙,夺路欲奔。妇人呵斥家仆:“捉起来!”两名健仆依言去捉猫,反被它抓了一把。地黄粥随即蹿上一株槐树。几名家仆束手无策,妇人冷声道:“去借梯子来!”
“夫人。”狸奴见那妇人不肯轻放,踏上一步,敛衽施礼,“这猫是妾家的,妾管教不严,过失不浅。猫天性顽劣,不能解会夫人放生的善念和苦心,致有此失。鱼已死而不可复生,妾明白夫人的心境,唯愿竭力补偿夫人。若能补偿夫人于一二,妾必不敢辞,只盼夫人稍稍息怒。”
她毕竟做了近两年的朝官妻子,于阀阅做派、官样文章皆有了些心得,而况杨炎一代文英,朝夕相处之间,她自也习得些许文雅言辞。孰料那妇人冷笑道:“你这胡姬,汉话倒好。可惜,胡人将汉话说得再好,也还是叛国种子。我不要你补偿,只想剖开那猫的肚腹,救出我的鱼。”
长安克复后,京城和畿辅百姓待胡人大不如前。哪怕在长安的胡人大多是与他们一样长居京城的寻常平民,有时也难免无端受到轻鄙。狸奴见得多了,耳闻“叛国种子”的话,也不动气,但听到最后一句,不由变色。
此时周遭已有众多百姓围观,那妇人话一出口,便觉身边的婢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,猛省过来,自知失言。她扬起下颌,话头一转:“但我不好为了放生,又造杀业。你站在这里,替那些鱼诵十遍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,祝祷它们转生佛国净土,也就罢了。”
《地藏经》有一万七千字之多,纵是熟读此经的人,诵上十遍,少说也要耗费三个时辰。她这般号令狸奴,一旦为世人所知,杨炎颜面何在?娑匐忍无可忍,说道:“这位娘子举止高贵,必是官宦人家的女眷罢?我家娘子也是大唐官员的妻子。娘子不懂佛学,不会背诵《地藏经》,恐怕不能照办。”
那妇人一怔,视线下落几寸,停在狸奴的脸上。她虽留意到了狸奴衣饰精致,胜于等闲百姓。但胡人中多有巨贾豪富,她只以为狸奴是胡商妻女。不料这胡女竟也是官员的家眷,甚至并非婢妾歌姬,而是正室妻子。当下那妇人道:“哦?请问娘子是谁家妇?”
“妾的丈夫姓杨名炎,现在吏部为司勋员外郎。”狸奴心知退无可退,打点精神,又行了一礼,“妾姓何。今日冒犯夫人,惭愧无已。还未请教,娘子的丈夫是……”
“我敢说,可怕你不敢听。”妇人淡淡道,“我姓耿,我丈夫姓程,名元振。”
旁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原本还有人悄声议论,为狸奴不平,此刻都不再出声。有一名幼童兀自不解,问道:“阿娘,程元振是谁?”立时被母亲拉开。
二人这番争执,早惊动了巡警东市的武候们。武候们才到海池畔,就听耿氏自称程家妇,也没了主意,作声不得。
去年先帝李亨病重时,张皇后有意谋害太子,程元振与李辅国两名宦官护持太子即位,有拥立之德。后来李辅国独揽权柄,成了新帝李豫的心腹大患,程元振又参与新帝密谋,夺了李辅国的权柄,将他刺死。程元振因而受封邠国公,加骠骑大将军,荣宠无限,如今他专权恣肆,犹甚于李辅国。尚书左仆射裴冕议事时与他心意相左,便被贬到南方的施州。郭子仪受他谗谮,内不自安,只得自请解去兵权。来瑱则因与程元振有旧怨,而被流放播州,在路上赐死。郭、来皆是平叛功臣,却落得这般下场,当朝大将几无一人不恨程元振,却又无可奈何。程元振虽是宦官,但受皇帝恩宠的宦官在宫外置宅,乃至娶妻,都是常事。这妇人既是他的妻子,那么满朝文武的女眷,当真没一个有冒犯她的本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