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邠国公夫人,妾有一言。”一个绰约身影越众而出。那女子戴着帷帽,帽檐垂下轻纱,遮住了容貌。
“怎么?”
“夫人放生那些鱼,自是出于一片善念。可这池里,原有几条乌鱼。”女子指着海池一角,款款道,“乌鱼最爱吃小鱼。纵是没有这位娘子的猫,那些鱼多半也活不了几日。”
众人向女子手指处望去。两三条乌鱼正在池中追逐那些小鱼,一张口就吞掉一条,仿佛应和她的言辞似的。有人“嗤”地笑出了声,又迅即捂住嘴,偷偷退开。耿氏青了脸色,看一眼那些鱼,又看一眼那女子:“你又是谁家妇?”
女子按住脸前随风飘拂的轻纱,颔首道:“妾的丈夫不许妾在外露面,妾今日已是犯了家训,不敢以名姓相告。祈夫人恕罪。”说着,轻轻拉了拉狸奴的手臂,示意她随自己走。
那女子一身纨绮,不下万贯之数,帽纱则是至轻至薄的轻容纱裁成,纱上绘了几朵小花,更敷了金粉——仅这幅帽纱,只怕便值得二千贯。耿氏为她气韵所夺,竟放过了她,怒对狸奴道:“你站住!”
“阿弥陀佛。邠国公夫人可好?”
一个浑厚温慈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。众人闻得那声音,心神为之一静,耿氏也敛了怒色。来者年约六旬,须眉俱白,眉目慈和,法相庄严,令人一见即生拜服之念。众人看清了来人的面貌,顿时让开一条路:“不空和尚!”“不空法师!”
“法师好在!妾昨日才在兴善寺聆听法师说法,今日又有幸见到法师。”耿氏合掌垂首,极为虔敬。
不空和他师父金刚智同在“开元三大士”之列,自天宝时便受尽皇室礼遇,在大唐无人不知。狸奴跟着行了礼,偷眼打量不空,心想:“杨郎往日说过,这位高僧是北天竺的婆罗门族,母亲则是姓康的胡人。今日一见,他的眼窝比汉人深,肌肤又白,果真既像婆罗门族,又有些像我们胡人。”
“贫道今日在元法寺与几位旧友讲论佛法。论法之际,贫道开宿命通,忽然心有所感,随心到此。”不空道。他看了看四周,缓缓走到地黄粥栖身的那棵槐树下,结跏趺坐:“夫人可听过《佛说前世诤女经》么?”
众人见这位高僧有当众讲法之意,当即纷纷围坐。耿氏恭敬道:“不曾。”
“有一位婆罗门,家中财富无数,又有一女儿,端正殊妙,有第一等的美貌。这位婆罗门要将女儿嫁给最通晓佛经的人,就请来与他一同学佛的诸位婆罗门,共有五百之众,供养三月,察其所知。这五百人中,有一人最上智慧,三经五典无所不通,没有人难得住他。但这位婆罗门年齿朽耄,容貌十分丑陋。女郎的父母日日愁烦,女郎自家也说:‘这人和怨鬼有甚么不同?我怎么能做这人的妻子?’”
“容貌像怨鬼,那么必定很丑了。”有人道。
地黄粥从树上溜了下来,奔到不空身边,用头蹭他的袈裟,又去舔不空的手背。不空含笑抚着它的头脸,续道:“此时,从远方来了另一位婆罗门。这位婆罗门不止年轻,而且颜貌绝好,综练三经、通达五典,上知天文、下睹地理。他能预知灾变吉凶,又有善心,待世间的诸般人与物,无不慈悲喜护。他听说了这位婆罗门为女儿择婿的事,前来相见。他问的话,五百位婆罗门无一人能够回答,于是他居于上座。女郎和女郎的父母见了他,都很欢喜。”
众人皆听得入神,唯独娑匐不以为然,暗道:“这女郎的父母太蠢。倘若当初他们不立下这誓言,就根本不会有这许多烦恼。万一这位年少的婆罗门没有听说这消息,也没有来,他们又当如何?”
“……那位年老的婆罗门就对年少的婆罗门说:“他们早就说过,要将女儿嫁给我,我也将她当成了妻子。请将这女郎给我罢,至于她的嫁奁,都可以给你。我年事已高,请不要毁辱我罢。”年少的婆罗门道:“我怎能毁弃约定,妄从人情?我自然要娶她,怎能将她给你?”三月过后,那年少的婆罗门娶了女郎。年老的婆罗门心怀怨毒,说道:‘你毁我辱我,夺我妻子。我生生世世将你视作仇敌!’后来的每一世,他都与那年少婆罗门作对。那位年少的婆罗门常怀慈悲心,独独那位年长的婆罗门,总是害他辱他。”
众人听了,各自唏嘘。不空又道:“佛陀讲了这个故事,对诸位比丘说道:‘那位年长的婆罗门,转世为调达尊者。那位年少的婆罗门,则是我身。前世之结,至今不解。’”
“调达尊者是谁?”娑匐低声问狸奴。狸奴不通佛法,答不出来。不空耳目敏锐,听见娑匐问话,微笑答道:“调达尊者是斛饭王的儿子,阿难的兄长,佛陀的从弟,是与佛陀为敌的恶比丘。”
娑匐点了点头,问道:“那么,方才法师说‘心有所感’,感的是甚么事呢?”
“贫道开宿命通,见到这小猫和那些小鱼前生有怨。因果相生,故有此报。因此贫道前来,告知邠国公夫人,不必为此动气。宿世之仇,就连佛陀也无从逃避,何况几条小鱼,一只小猫?”
不空当世高僧,他说地黄粥与小鱼宿世仇怨,耿氏自无不信的道理,合十道:“谨从法师教诲。”
地黄粥又去舔不空的手。趁着众人向不空请教佛法,狸奴将那女郎拉到一旁,悄悄道:“娘子帮我,我很感激。娘子的夫君是谁?我不告诉旁人,只是想要感谢娘子。”
女郎又按了按面纱,语声如寒泉漱玉,清泠泠的:“娘子不要客气。妾姓薛,是元相公家的人。”
“原来……难怪。”狸奴恍然,拱手道:“多谢薛娘子。”
当朝宰相中,姓元的唯有一个元载。元载和杨炎有同乡之谊,又和杨炎母亲元氏同族,向来看重杨炎。难怪薛氏见她是杨炎妻子,便出语相助。
薛氏摇头,帽檐下的轻容纱随之微微摇荡:“妾一介歌姬,当不得娘子这般礼敬。妾方才说元相公是妾的丈夫,不过是为了瞒过邠国公夫人罢了。”
“是姬是妾又如何?”狸奴蹙眉,“娘子待我有恩,我便礼敬娘子。我不敬重娘子,难道反而敬重耿娘子吗?”
薛氏轻声而笑:“何娘子真是爽快。娘子这样的脾性,在长安是要吃亏的。”
“薛娘子说得对。”娑匐插话道,“唉,长安人发起疯来,只有他们长安的人才能应对。所以,奴一见那个耿娘子发疯,赶紧叫车夫去请阿郎。幸亏安邑坊就在东市南边……今日早晨阿郎说,他视事之后,要陪元相公去安邑坊的元法寺,和不空法师谈论佛法。”
“甚么?不空法师是……是受了杨郎的请求,才来东市的?”狸奴睁大眼睛。
“妾方才就觉得,看何娘子的面相,素日必为夫主所爱,果不其然。”薛氏向狸奴一颔首,“是妾多事了。”旋即转身欲去。狸奴拉住她道:“薛娘子怎么走得这样急?”
薛氏见她是真心感激自己,只好道:“元相公当真不许妾出门太久。妾今日在外耽搁许久,要回去了。”一指街角,“那不是杨司勋来了?何娘子也该走了。”
第169章 (169)宝应二年闰正月十九日 ?~ (下)
“哎?”
杨炎由十字街角的柳树后拐了过来,向她招手。狸奴与薛氏道别,奔向杨炎:“你走在柳树下,真叫我分不出哪个是你的官袍,哪个是柳树的枝叶。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穿青袍的模样。”
杨炎失笑:“你咒我么?这身绿袍我才穿了一年!”他才除下丧服,便做了司勋员外郎,恰在得意之时,她却说青袍好于绿袍,委实讨打:众所周知,八品及以下的散官服青,六、七品散官服绿。
“那……那……那也不是。你穿红色应当更好看。要是有一日升到五品,穿了红色……咳咳,我也没有催你尽快升官的意思。”
“那紫色呢?”娑匐傻笑道。
狸奴凝眉思索,看了看杨炎,又认真想了一会,挠头道:“不知道。我想不出来。”
“……”
杨炎终于确信,何六就是讨打。别人家的妻子就算要告诉丈夫你这一世注定升不到三品做不了宰臣,也不会说得这样直白罢!
“好。”他幽冷道,“下回我绝不请不空法师来救你了。”
“噫,你不救我,到时候你这个丈夫的颜面也要受损。你不怕么?”
“不怕。”杨炎举步向前。
“那你连它也不救么?”狸奴拽住他的衣袖,目视地黄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