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觉得……它以后还有要我救的时候么?”杨炎斜她一眼,又斜地黄粥一眼。那猫抓着不空袈裟一角,不肯撒手,谄媚的嘴脸和她此刻一模一样,很难说是傻到了极处,还是机灵到了极处。
不空讲法已毕,站起身来,走出人群,地黄粥兀自跟在他脚边。不空笑道:“这猫与我有缘,让它随我回去,流连几日也罢。”
狸奴向不空施礼,弯腰对地黄粥道:“过几日我去带你回家。”又仔细嘱咐,“在佛寺里,可不能吃莲池中的鱼!”
地黄粥连连点头。
过了几天狸奴去接它时,它竟不走,狸奴又气又笑,仍旧将它放在寺里。地黄粥便留在不空身边,日日旁观不空译经传法。三年后不空奏请于五台山建金阁寺,皇帝允准修建,不空派弟子含光前往建寺,地黄粥又跟着含光去了五台山。同一年,恒州官署南面不远处,立起了一座高大的德政碑。碑首刻着“大唐清河郡王纪功载政之颂”十二个大字,碑文记述成德节帅李宝臣的功勋和政绩。
——后话暂且不提。杨、何二人出了东市,狸奴撒娇道:“坐在车里闷得紧,你陪我坐车罢。”待他们上了车,她又给杨炎讲地黄粥坐车时的样子,“我看,它因为平日里只能用自家的双腿走路,坐车时才那么欢喜。我们是人,人可以骑马,比它们……”
“猫有四条腿。猫用四条腿走路。”杨炎怜悯地看了看她。
“……”
一旁的娑匐“扑哧”笑了。狸奴气坏了,悻悻道:“我这两年,比从前还蠢了。我从前不晓得,生了孩儿,女人就要变蠢。早知如此,我……”
杨炎打断她:“既然已经不幸比从前还傻了,不如趁早再生一个罢,或许还能将本钱捞回来。”
“……我,不……”
“当年在上党时,打算自己怀一个孩儿带走的人是谁?”他质问,“你分明很想生孩儿,不是么?”
狸奴梗起脖子:“我们胡人有一句俗话,用脚绊倒人,也胜过用言语绊倒人。你用言语绊我,无耻!”
“上党?是河东那边的上党么?”娑匐问。
狸奴连忙说起另一件事,转得生硬无比:“方才那个帮了我的薛娘子……她说她是元相公家的歌姬,还说元相公平日里不许她出门。你在元家的筵席上见过她么?”
“见过。今日看来,这位薛姬当真机敏。”杨炎叹道,“她说的应是真话。据说这位薛姬的母亲曾是岐王的爱妾,后来嫁入薛家,又生了她……薛姬美艳,元相公宠爱她,平日里不让她出来见人。只有贾左丞和我到他宅里时,他才唤她到前堂,歌舞助兴。”
贾左丞便是尚书左丞贾至。贾至和杨炎素为元载所亲重,杨炎又说得恳切,狸奴听了并不嫉妒,只道:“往后你再见到元相公时,替我谢一谢薛娘子。”
“我一个男子,怎么谢?”杨炎苦笑。
狸奴沉思片刻,道:“看薛娘子的衣饰,我们多半也拿不出她瞧得入眼的珍宝。元相公爱她的歌舞,那……”她低下头,“你以后在筵上见到她,就好生写诗,赞誉她的歌舞罢。”
狸奴想着,忽又记起娑匐那句“长安人发疯,只有长安人才能应对”,心里越发涩然。薛姬机敏出众,却湮没后宅之中,以歌舞娱人。向她致谢的最好的法子,是对她的主人褒赞她的歌舞。春明门内,长安城里,世道人情原是这样的。可这样的地方,又何止长安?河北难道就不是么?河西就不是么?封五郎说过,天下……
“你买了哪些衣裳?回家给我瞧一瞧。夕食我想吃炙羊肉。”杨炎见她伤神,打岔道。
“你想吃就吃,特地和我说甚么?还要我动手为你炙肉么?”狸奴冷哼。
“我今日请来不空法师,花了不少气力。你好歹也该补报我一回罢?你不为我炙肉的话,就换成……”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家门口。杨炎扶她下车,凑到她耳边,说了两句话。
狸奴红透了耳根,咬着嘴唇瞪他:“哪有这等好事!”
二人进了内室,换下外衣,杨炎才道:“你也说是好事,何乐不为?况且,我们又不是没有行过这等好事。那回……”他吞下后半句,“总之,‘沧海之中难为水,霹雳之后难为雷’。那回的情味,我可一直没忘。”
“你吟的是《游仙窟》里的那两句!我也记得!”狸奴立即显摆起来,心想如今自己虽然记性不及从前,总算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。
“哦?那你记得张鷟咏酒杓子的那四句么?‘渠今合把爵’的下一句是甚么?”
狸奴想也不想:“自然是‘深浅任君情’——”
“好,你答应我了。”杨炎一笑,“或深或浅,任我施为。”
“……我去炙肉,我给你炙肉!”狸奴推开他,夺路而逃。
春日里,杨炎果真为薛姬作了一首长诗,中有四句传唱最广:“雪面蟾娥天上女,凤箫鸾翅欲飞去。玉钗碧翠步无尘,楚腰如柳不胜春。”
数日之间,这四句诗传遍长安,家喻户晓。耿氏又一次遇见狸奴时,讥刺道:“听说杨司勋见了元相家的薛姬,神魂颠倒,还作了长歌。”
“是啊。”狸奴愤恨道,“男人啊,当真叫人没法相信。”
耿氏见她神色,倒有些同情:“这也不……”
“我也觉得那位薛姬很美,叫他一定要用心写一首诗,赞赏薛姬的歌舞。谁料他写得这般俗气,甚么‘天上女’,甚么‘腰如柳’……唉,我一个不读书的人都晓得他没用心。若不是我没读过书,写不出诗,作不出文,我必定自家写一首,送给薛姬。”狸奴撇嘴,又问:“耿娘子你说,他这首是不是全没用心?”
“……”
耿氏不知她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疯,冷冷笑了两声,便即走了。
这一年的十月,吐蕃入寇泾州。程元振没有及时上奏,致使皇帝李豫狼狈出奔陕州,吐蕃攻入长安。皇帝发诏令,征各道兵马勤王,李光弼等大将忌惮程元振,竟无一人敢来。唯有郭子仪设法收拢关中的兵马,最终收回长安,安定京畿。太常博士柳伉借机上疏,指斥程元振。皇帝念着程元振旧日的功劳,削了他的官爵,放归田里。
第170章 (170)建中元年五月及以后的事
张忠志的弟弟张忠正被赐姓名李宝正,娶了田承嗣的女儿。大历初年,李宝正在魏州与田承嗣的儿子田维打马球,他的坐骑受惊,撞死了田维。田承嗣震怒,将李宝正关了起来,派使者到恒州告知李宝臣。李宝臣为表歉意,命使者带回一根木杖,让田承嗣替自己责罚阿弟,不意田承嗣竟杖杀了李宝正。成德、魏博二镇由是交恶。其后十数载,河朔藩镇之间有时彼此争锋,有时又转为盟友,反复无常。
大历十二年春,有人禀告皇帝,说元载、王缙在夜里私自醮祭,图谋不轨。皇帝令吏部尚书刘晏等五人同审此狱,赐元载自尽,贬王缙为括州刺史,吏部侍郎杨炎为道州司马,另有谏议大夫韩洄、户部侍郎赵纵等十余人一同被贬。元载家中的那名薛姬离开元家,嫁了平民男子为妻。
遥在恒州的李宝臣如今已改封陇西郡王,检校司空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他听闻杨炎被贬,并无异色,也没说甚么。数日后又有人由长安来,说道:“杨侍郎贬到道州后,刘尚书很高兴,在朝中逢人便说。”
“是么?”李宝臣淡淡笑了。
“是。”刘晏和杨炎在吏部共事,素来不和,人所共知。
李宝臣搁下银盏。他的手劲似比平时稍重,盏底在几案上敲出一声清响。他步出官署正堂,举目向南。
他的那座纪功碑在官署南侧数十丈外。碑石浸在夕照中,碑上字迹深刻,往来的行人只要识字,都能看得真切。那碑上的字句,有“元年”,也有“二年”“三年”,以他到恒州的年数为纪年之法,而不用大唐皇帝的年号。
——跋扈之至。快意之至。
漫长的岁月里,第二位养父的音容,已模糊成一团缥缈的影。那团暗影化作碑石上的几行字,告知世人,成德节帅领有这片土地,统管这些兵马,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:
“……禄山构乱,朋毒中夏……公越在东土……克裒复宁,功在王室……”
昔日的城旁少年,今朝的成德节帅,确实学会了物尽其用。
两年后,皇帝李豫病重崩逝,新帝即位,拜李宝臣为司空,兼太子太傅,并召还道州司马杨炎,以之为相。李宝臣听了,仍然没说甚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