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年春天,新帝改元“建中”,用杨炎之议,推行两税法,取代已通行四百余年的租庸调法。自此朝廷收得的财赋多于往日,百姓却不须多纳赋税,天下人无不称赞新法便利。杨炎救时之弊,颇有佳名,时人号为贤相。
五月里的一个下午,恒州城里下起了大雨。李宝臣没去大营,在官署的偏厅里小憩,却听亲兵禀报道:“杨相公从长安派人来了。”
“是朝廷的使者么?”
李宝臣微阖着眼。倘若是朝廷的使者前来,他得在官署正堂迎接。
“他们自称是杨相公家里的人,不是朝廷使者。”
杨炎家里的人?朝官与边将不得来往,杨炎派人来做甚么?李宝臣挑眉,倚着凭几,吩咐道:“带进来。”
俄顷,有人冒雨进了门。来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素服妇人,妇人怀中抱着一只陶罐,躬身垂头:“司空一向可好?”
李宝臣打量那妇人数息,才恍然道:“你是那个……娑、娑匐——”他一语未毕,忽而挺直了上半身。
娑匐趋前两步,将那只陶罐向前略送了几分,哽咽道:“娘子说,旁人都想葬在洛阳、长安,她却始终希望归葬家乡。她又向杨相公说:‘不必依照胡人礼俗剔骨而葬,你也做不了这样的事。我当年在凤翔就说过,我死了,你烧了我便是。’过了几日,她……”娑匐泣不成声,半晌才止住眼泪。
李宝臣下了坐榻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接过陶罐。
那只白陶罐子当真不重——李宝臣杀过很多人,但他其实也不清楚,一个人的骨灰应当有多重。他抱着陶罐,在大雨声中站了许久,仰头向天,眼角滚落两滴浊泪。
燕山下的如花少女,今日已是罐中的一捧灰烬、几块枯骨。
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
“她去道州之前就生了病,在道州捱了两年,总算回了长安,丈夫又做了相公,她却……是我没有医好她。阿兰也是在南方病死的。我不懂得南方的病症,都怪我……杨相公原想留一半骨灰在关中,来日和他合葬。他犹豫了几个月,最后……最后他还是叫我都送回河北。”
李宝臣将陶罐放在案上,喃喃道:“你做了相公又有何用,行两税法又有何用。我将她给你了,你却让她生病……我嘱咐过你,叫你不要生病。你……你身子那么好,只要不生病,哪里至于……”
他颠来倒去说了几句,抚膺痛哭。娑匐在路上哭过无数回了,此刻倒比李宝臣镇定,先收了悲声,含泪道:“娘子另外有话,留给司空。”
“她说甚么?”
“为辅,你还记得封五郎吗?当年我和我母亲、封五郎同去河西和安西游历,他独自留在了河西。临别时,他对我说:‘我有时真想劝你,天下的男子那么多,何必执着于你那个杨郎。但你想嫁给他,在他身边时最快活,那么你就嫁给他罢。我今后在这里,也会常常祝祷,盼你快活。’我偶尔也会想起他的话。为辅,我这一生很快活,很好。你呢?”
娑匐以狸奴临终的口气转述完这番言语,自己也不禁又哭了。
窗外的雨停了。明亮的日色透过窗纱,朗朗地照进堂中。李宝臣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我自然信你。我自然信你过得快活。”他的视线掠过旁边坐榻上铺着的那张虎皮,一时又不说话了。
娑匐从身后拿出一只小罐子,说道:“这是咄陆的一块骨头。杨相公说,请司空务必将咄陆葬在她身边。”她见李宝臣不言,又解释道,“咄陆是娘子的马,已经老了,听说是当年的昭义节帅送的。她故去之后,咄陆好像知道了,就跟着撞死了。”
是了,薛嵩死了,薛嵩送给她的马如今也死了。
李宝臣唤人带娑匐下去休息。他走到北墙边,推开窗扇。
雨后的蔷薇花朵上水珠点点,犹如承露而开。匠人的精心养护之下,这丛蔷薇虽不如昔年繁盛,却终归还能开放。天光与花光里,成德节帅鬓边的白,无声映照陶罐的白。
“你们都死了。你们还没有这蔷薇活得久。”
杨炎向皇帝进言,皇帝贬刘晏为忠州刺史,又将刘晏赐死。各镇节帅不安,上表追问皇帝,唯有成德一镇不曾上表。
李宝臣和幽州节帅朱泚、留后朱滔有旧怨,费了好些心思,才在幽州择得一处绝好的墓地,将狸奴归葬故土。这一日,他立在恒州城北,目送她的骨灰离去。车马渐远,大道上黄尘飞扬。李宝臣猛然想到,自从那年他被史思明召回幽州,又设法脱身,返回恒州,他就再也没有回过五百里外的家乡。
恒州成就他,恒州也禁锢他。
李宝臣纵马回到官署,换了衣裳,穿园而过,进了后宅。他自知近来因何六之死而神魂不守,偶有失态,恐已伤了妻子的脸面,故此有心过来抚慰谷从敏一番。他示意仆婢不必通禀,径自走近后堂。
“……我也没甚么好在意的,毕竟……”
“……娘子当年该让她死在幽州的。留了她一命,反而……”
绮窗下,几句低低的言语不期然撞入他耳中,李宝臣僵在原地。
他命人拖出那个陪嫁的谷家侍女,亲自拷问。谷从敏多年来深受丈夫敬爱,侍女跟在她身边,亦是养尊处优,经不起棰挞,尽数招了。
李宝臣当即便要休妻。几个儿女和内兄谷从政皆受了惊动,纷纷劝阻。
“你为一点旧事,就要休弃我么?”谷从敏既悲且愤,当着儿子李惟岳的面逼问他。
李宝臣无心纠缠,闭口不答。
——述里所生的长子惟诚,是四个儿子中他最喜爱的一个。他想叫惟诚带兵,惟诚晓得他敬重谷氏,不肯分了谷氏儿子惟岳的前程,便回绝了。
是,他委实敬重她。他知道她并非纯善之人,但他告诉自己,一方节帅的妻子,原本也不必是慈柔纯善的女郎。
“我嫁给你这些年,在内治理庶务,抚育儿女,在外陪你经营州县大事,何曾有负于你?这世间有几个女子,能如我这般尽责?”
“倘若她没受你暗害,难道还轮得到你嫁给我?”李宝臣脱口道,“倘若她没有在史家遭遇那件惨事,她根本不会走,不会去寻杨炎!为我尽心的人本该是她!”
李惟岳骇得说不出话。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对待母亲。
“我是暗算了她,可她抛下你走了,是因为她根本不爱慕你!”谷从敏高声道。
李宝臣的怒色蓦然凝住。
谷从敏咬着牙,一字一字道:“如果她爱慕你,她哪怕有心结,也不至于弃你而去。杨炎被贬道州,她吃的苦头比那一回更多,可是她抛下杨炎了吗?”
李宝臣久久无言,终于没有休妻,只是叫人杖毙了那个侍女。
他仍旧打算将家业留给惟岳。他只能留给惟岳。
惟诚性子谦厚,爱好儒学,不曾带过兵,现在郓州为李正己的儿子李纳做营田副使,同母之妹嫁给了李纳。郑氏所出的惟简,比惟岳还要小几岁,今年才十七,王氏生的惟贞更小。
为了让惟岳能够保住家业,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李宝臣几乎杀尽了麾下的大将。他当年十分赏识的许崇俊,亦在被诛之列。张阿劳和王没诺干,更没有不受他疑忌的道理。
张阿劳娶了谷从敏的八妹,在易州带兵,以汉名孝忠为天下所知。他不敢去见自家主将,李宝臣索性派他的亲弟张孝节召他回恒州。张孝忠泪流满面,对弟弟说:“你告诉将军,我怕死,不敢见将军,却也不敢背叛将军,就如将军不入朝觐见天子一般,没有别的缘故。”
“阿兄!你不肯走,我一个人回去,难道还有命在?”
“你别怕,我们一同回去,才真是送命。”张孝忠擦掉眼泪,惨然一笑,“今日将军当真要杀我了。”
二十几年前,张将军在太行山下射出那十支羽箭时,是他陪在将军身边。将军笑着说:“你总能猜透我的心思,来日我说不定就要杀了你。”他也笑了起来:“将军才不会杀某。”
今日将军当真要杀他了。张孝忠抚着弟弟的后背,自语道:“我有时想,倘使何六娘留在河北……将军也许不至于如此行事。”
他的确猜透了主将的心思。张孝节独自回到恒州,果然无事。
王没诺干如今也以汉名武俊行于世。他的儿子王士真娶了李宝臣的女儿,王士真竭力交结李宝臣左右近侍,保护父亲。王武俊听到张孝节私下里转述的那句话,冷笑不已:“纵使何六复生,也不过再气死一回罢了。杨相公又是怎样行事的?”
杨炎挟仇报复,朝野侧目,皇帝决意提拔卢杞,分杨炎之权。卢杞揣测皇帝的心意,着力构陷杨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