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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48)

  “我不甚了解薛楚玉将军,但我听人说过,他长兄薛讷将军治军严肃,有周亚夫的风范。薛讷将军曾在河北败于契丹人之手,官职被削。”

  “是。”薛讷开元初年在滦河边惨败,被契丹人嘲作“薛婆”,算来已过四十余载。安庆宗的父亲是河北大将,兼且那时大败薛讷的契丹骑兵里就有王没诺干父亲的部落,他才得以知晓昔年旧事,但对面这个年轻女郎竟也晓得,安庆宗不免暗暗称奇。

  契苾又道:“薛讷起复后,在陇右临洮的武阶驿与长城堡大战吐蕃,先锋使王海宾力战而死。薛讷趁势进击,不独斩首万余,俘获吐蕃将领,还收了无数的兵械和牛羊。陛下大喜,封他为平阳郡公,又将王海宾的儿子接到宫中,赐名忠嗣……”

  说到此处,她端起酪乳,喝了一口。王忠嗣长大后,武略独步军中,兵权独步天下,最终死于皇帝的疑心。如今与他境况相似的安禄山,又当如何?契苾转而浅笑:“薛楚玉将军只怕不及其长兄。我时常好奇,薛讷将军在临洮长城堡的那一战,该是怎样的光景。”

  “三娘子不愧是何力将军的后人,竟记得这么多兵家故事。”他们一是铁勒人,一是胡人,避讳习惯与汉人有别,安庆宗对契苾直呼她高祖父的名,亦不为失礼:“倘使薛讷将军泉下有知,定然十分欣喜。”

  “我一个女子不能带兵打仗,记下这些,也只是在心里记下罢了。”契苾又笑了一笑。她辞气平和,安庆宗的心间却陡然漾开一团隐痛。

  他低头看向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。他是武人,是武人的儿子,这双手不是不会开弓控疆。但他生病以后,它们再也不及二弟庆绪的手那样有力了。安庆宗收回目光,劝慰道:“三娘子来日择一位武将作夫君,未始不能随夫君到碛西、漠北,戍守关塞。”

  契苾抬眸,深深看了他一眼。幸而这时雨声停了,安庆宗顺势告辞道:“叨扰三娘子了。”

  “无妨。安太仆好去。”契苾起了身,静静站在案后,俨然无心下堂相送。

  杨国忠放言安禄山要反,又叫人围了安家,朝中群臣纵使不以为然,也不敢亲近安家父子。安庆宗日日活在旁人的嫌猜之中,对契苾这点小小冷淡并不放在心上。他叉手道别,重复一遍今日的来意:“某与郡主成婚之日,若是三娘子能够拨冗前来观礼,某必不胜感激。”

  契苾还以叉手礼:“望安太仆早睦嘉姻,福寿永隆。”

  侍女取回安庆宗的六合靴。靴上沾的些微雨水被火爇干,残余的热意由靴底绵绵地升起来。雨后的长风裹着浓浓水气卷入堂中,有那么一刻简直冷得不像仲夏暑日。安庆宗立在阶前,正当风口,衣袂生凉,但他足下温暖,身体便不觉冷。他看向彻底澄廓的远天,就听身后响起女郎的声音:“向陛下告发你父亲谋逆的人里,也有我一个。”

  她似是向前走了几步,安庆宗因而听得清楚。他分辨不出,那是一种怎样的语调:有些冷漠,有些急促,又有些颤抖。他并未回身,直到足底暖意消尽,他才向着前方点了点头,大步穿过院子,默然离去。

  回到亲仁坊家中的时候,安庆宗在正堂前停下,站了一会。风雨过后,那丛深浅相共的芍药狼藉扫地,红粉成泥。康氏从后宅绕出,满脸关切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没事。”安庆宗笑着迎上母亲,“我将喜帖都送完了。”

  成婚的前一日,女家派出唤作“铺公”“铺母”的男女,到男家张陈房舍。成婚当日黄昏时分,男家率百余人前往女家行亲迎之礼,男家亲友吟催妆诗,新妇登车向男家而去,一路上女家亲友、宾客及路人皆可拦阻车驾,男家奉上金帛,请障车者放行……这些俱是狸奴见惯的时人婚俗,不论高官嫁女,还是庶民娶妇,概莫能外。

  但她不曾见过盛大如斯的婚礼:商女香车珠结网,天人宝马玉繁缨;百壶渌酒千斤肉,大道连延障锦轴,先祝圣人寿万年,复祷宜家承百禄——

  不管众人作何想法,这究竟是大将的爱子和圣人侄孙女的婚礼,庄重,侈靡,欢欣,连成列的火炬黯淡了月华,鼓乐声响彻坊里,在长安的夜空中久久回荡。

  “一花却去一花新,前花是假后花真……”

  三星照户之际,傧相吟毕却扇诗、去花诗,新妇依次移开面前花扇,取下头上花钗。扇后的少女面上涂着厚厚的铅粉,却分明年纪不大,笑容含羞,鬓发乌黑。那笑容和鬓发远远撞进狸奴的眼里,她的心跳停了一拍。她原站在门口的人群中,此刻却抽身向后,退了丈余,让室内的笑声和语声离自己更远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

  张忠志走近她身侧。他一贯朴素,今日穿了细致的皂罗衫子,腰间系着锦绦,难得添了几分武将身上常有的豪奢气息。他是为安庆宗“勾当障车”的人,须向拦车者送出障车绫、障车钱,同女家亲友一起护送婚车,以免婚车行进时突发异常。他的差事已了,却扇诗之类文辞与他无干,他便也退了出来。

  狸奴摊开手掌,看着明月的清光从指缝间漏下去:“天气真好。”

  “是。”张忠志颔首道。堂中欢声未歇,新婚夫妇各自从童子手中接过金杯,饮合卺酒。狸奴更加不自在了,将手缩回袖里:“你……是怎么想的?”

  “我在想,说不定什么时候……”张忠志垂眸,过了数息才道,“我们就得回河北了。”

  六月二十二日晴明无风,夜晚月色盈盈,果然适宜嫁娶。男方的父亲安禄山,则果然没有来长安观礼。他上表指斥杨国忠,直陈其罪状二十余条。至于长子的婚事,他重重谢了圣恩,又告罪云有疾在身,不便前来。

  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怎么只想着自保?”狸奴瞪着他,愤然质问。张忠志平静地反问她:“自保不好么?”

  她没法回答,在袖里捏紧手指。安将军不肯来,必是作了起兵的决断。他一旦起兵,堂中那个才喝了合卺酒的少女……会怎样?安大郎又将如何?

  这月影,这天气,这乐声,这一切虚假又真实的欢愉,都令她畏怯,令她不安。狸奴晓得她在害怕什么。她是晓得的。她只是恨张忠志偏偏要在此时点明,不给她留半分余地,装作为这场婚事高兴的余地。他抚了抚衫子的下摆,又轻声说:“下了决心之后,还要花几个月预备。冬日里南下,于河北兵马有利。换作我,会选十一月。”

  “别说了!”狸奴疾声道。

  第39章 (39)我是虏家儿 不解汉儿歌 (情节重写,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)

  (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至二十一日)

  安禄山选在十一月九日起兵。

  皇帝及百官在骊山过冬,河北来的密使在十月下旬到了骊山昭应县,悄悄告知安庆宗。这边的防卫固然不如在长安时严格,安庆宗却已处在皇帝有意无意的看管之下。

  “你们先走罢。”他对张忠志、能振英、狸奴诸人说道。能振英焦躁起来:“可是,我们走了,万一教人察觉,你就更不能走了。”

  安庆宗微笑道:“无妨。你们都是我阿耶最看重的勇士,你们回去为他助力,岂不好?我早晚能寻到时机。”

  几名勇士先后脱身离去。狸奴不顾张忠志的苦劝,仍旧留在安庆宗身边。直至安禄山起兵当日,他的长子仍未觅得遁归河北的时机。

  “节帅,我活了九十几岁,生平只见幽州军将北上拒敌,从未见过幽州兵马南下……请节帅三思!”蓟县的老人颤巍巍奔到安禄山的马前,叩马劝止。安禄山命严庄扶住老人,好生抚慰。

  “苟利国家,专之可也。利主宁邦,正在今日——”严庄的口中呵出白气,眸中光彩熠熠。

  以诛杨国忠为名,原本只为大唐天子效死的幽燕铁骑鼓荡南去。他们跨过易水,踏过平原。

  大军行到定州博陵郡的那一日,安庆宗将狸奴叫到堂中。他示意家僮取过一个丝囊,又递给她一把匕首:“你是女郎家,应当没人为难你。在路上千万留神,以你的身手,不难自保。”

  “不成!我怎能独自逃命?”狸奴不接。安庆宗叹息着,望了一眼窗外的寒烟与远树:“再不走,河北反叛的军书就要送到骊山了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“那些男人都不觉得愧疚,你一个女郎更不必。”安庆宗将丝囊塞进她的手里,“既然如此,我有一事求你。何六娘,你替我做了这件事,就可以安心走了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我阿娘还在长安,你是知道的。你替我回一趟长安,告诉我阿娘尽快出城。但她未必肯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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