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。我一定带康姨走。”
“不,倘若……倘若我阿娘执意等我,你就自己走罢。”狸奴的允诺被安庆宗截住。凛风吹进室内,他略有些咳嗽:“军书一旦送到骊山,当日就会传到长安。他们只怕要关闭城门,不准寻常百姓随意出入。到了那时,我们在长安的人手必定都不能用了,你就去寻杨炎。但凡他还在长安,多半能设法带你出城。”
狸奴听得“杨炎”二字,一时呆住了。安庆宗见状,解释道:“杨国忠用阙特勤的碑文陷害我阿耶的时候,我私下里见过杨炎一回。”
“你见过杨……公南?”
“是了,他的字是公南。他不是哥舒翰的人么?我劝他与我们合力,设法平息那件事。杨炎晓得,陛下其实也无心再追究,那碑文太过骇人,追究下去,只会伤了陛下自家颜面……因此他面圣时,竭力劝谏,请陛下以各镇和睦为要,不再追查。”
“那……那上一回……”狸奴才说了半句,又收了声。她本想说,上一回杨炎劝止陛下,不止使杨相公记恨他,还惹了哥舒将军生气。他事先难道没有料到这些后果?可他到底选了和安大郎合力劝阻陛下……
他……是不是有几分……是为了她?
她的心乱极了。安大郎和她自身的性命危在旦夕,她不该分心想这些事。可是她发觉,她好像没法子不想他。她若回了河北,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安大郎让她去寻他……
“上一回?”安庆宗误解了她的意思,接话道,“你是说失满儿么?我晓得她的来历,故而一直防备,不曾让她靠近什么要紧的物事。”
“失满儿?”
“哦,你不知道她的名字?就是——”
就是那个铁勒婢女?上一回杨国忠命京兆尹围了安家,那个带她出去的婢女,那个……原来安大郎什么都知道!狸奴咬紧了牙齿,又惊又愧:“……难怪,杨相公虽然搜到了几件物事,却不足以取信陛下……”
“是。”
“安大郎真是……将一切都算到了。”狸奴俨然才认识安庆宗似的。
“哪里至于。”安庆宗苦笑,随手合上面前那扇窗,“我算不到的事太多了。”
狸奴循着他的动作望过去。窗扇合拢,将夕阳和远山锁在外边。一并被窗扇掩住的,还有一个活泼轻快的锦衣身影。
那是在温汤洗浴归来的荣义郡主。她正向他们所在的正堂走来,脸上兀自带着温泉水蒸熏而致的娇红色。
狸奴依照安庆宗的请求,回到长安。恰如他的预料,她未能带走康氏。她又依照他的话,去寻了杨炎。
“我劝不动康姨。她在长安,恐怕只有死路……”狸奴说起康氏,容色颓丧,“不知安大郎和郡主如今怎么样了。”
二人牵着马,走在雍县城里。这里的人们对远在边疆的叛乱一无所觉,哪怕是那些听说了安禄山起兵的人们,也和西京的百姓一样,认为既有高仙芝、封常清等大将在,平定叛军,擒住安贼,大概是一旬之间就能做到的事。
“康娘子自觉年纪大了,不愿偷生,倘使儿子不能走,她宁可与儿子死在一处。年长者往往如此,不是你的过错。”杨炎道。
“还有我阿娘……我担心我阿娘。”狸奴深深叹了一口气。杨炎听她懊悔,劝道:“范阳在后方,你阿娘留在那边,不见得是坏事。只要你在叛乱平定以后,及时将她接来,以免受你父亲牵累……况且,依你所说,你阿娘并非惯于行路之人,又怎能要她在战乱之中千里奔波。”
狸奴低头不语,心乱如麻,神识恍惚,好几回差点撞到路旁的槐树上,杨炎提心吊胆,匆匆携她到了城北。
“开元寺?”狸奴茫然看着寺门上的匾额,“这是……你们扶风郡的开元寺?”
“是。”开元二十六年,皇帝敕令天下诸州各建一所佛寺,取名开元,或将一座既有的佛寺改换匾额,改名开元寺,雍县这座便是其中之一。杨炎又道:“寺里有吴道玄的画,东边的塔上,则有王给事作的画,他画的竹子尤其佳妙。我少年时去看,每每在塔上坐一两个时辰。”
狸奴听到这是他从前经常来的寺庙,颇觉亲切,振作精神,不时装作对那些壁画很有兴味的样子,问这问那。杨炎失笑,带她走进一间静室:“我带你来,是为了让你瞧瞧我十几岁时闲游的所在,不是为了逼你喜爱那些画。”
佛寺比邸店清静,女客借住寺里是常事。他前几日吩咐家僮先回雍县,向相熟的僧人讨了这间静室,洒扫洁净,眼下只消点上熏笼取暖,就可入住。杨炎出身清贵,但他在军幕中待得久了,每常自己动手做杂事,当下取了火石,弯腰去点那熏笼。狸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,他仰脸,神情一滞:“父亲?”
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青色衣袍,风姿湛然,骨清神秀,眸如点漆,俨然便是杨炎年长之后的模样,只是面沉如水,不掩怒色。杨炎连忙见礼:“父亲,我今日才……”
“你还没娶妻,就要养别宅妇吗?”杨播打断他。杨炎愕然:“父亲!”
狸奴听杨炎说过,他父亲杨播当年考中进士却不愿为官,皇帝征他为谏议大夫,他仍不肯去。他性情淡泊,今日却对许久未见的爱子出语激烈,想必动了真怒。
所谓“别宅妇”,是男子未经正妻许可,养在别宅的女子,身份比妾室还不如。任何一个自爱的小娘子听到这话,必然羞怒难当,狸奴也不例外。但杨炎一家俱以孝行知名,她既不想说不敬的话,也不愿让杨炎为难,便默不作声。
“别宅妇非国朝法度所能容者。你若不想因‘犯奸’的罪名令杨家蒙羞,就尽快将这小娘子送走。”杨播冷冷道。杨炎撩衣跪下,语声恳切:“父亲,何六娘是幽州人,自从安贼起兵,她深受连累,寝食难安,在京中已无立足之地,只得来此暂住。望父亲宽宥我的私心。”
杨播看也不看狸奴,漠然俯视跪倒的儿子:“你说,她为什么受安贼连累?”
“她父亲在幽州军中,且她又是胡人……”
“你既然知道她是胡人,何以为她所惑?既然不是别宅妇,那么你是打算以她为妾?我容不得胡人入我杨家。”
狸奴倒退了一步,指甲掐进掌心,嘴唇翕动,依然没有说话:她不想为妾,不想让杨炎尴尬,不能改易自己的胡人血脉,不想掩饰自己是河北叛军中人,所以,她只能继续沉默。杨炎清楚父亲向来赞同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”,却没料到他这般坚决,努力分辩道:“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也不是汉女,可文帝也是我们杨……”
“独孤氏悍妒,又干预储君废立之事,杨广做了皇帝,使大隋二世而亡,这不是独孤氏的过错?”杨播冷笑。
“妾不懂那许多,可是改立太子的大事,难道是皇后一个人能做主的?隋文帝难道没有考虑过吗?”狸奴本来还想说,亡了大隋的是杨广,这又和他母亲独孤氏有什么相干,总算忍住了。
“胡儿不识礼数!”杨播料不到这个胡人女郎竟敢反驳,指着狸奴斥骂。杨炎拽了狸奴一把,又苦劝道:“父亲,何六娘纯善,绝非包藏祸心的人。”
“总之,你不能供养别宅妇,也不能娶她。”杨播一甩袍袖,转身出门。
狸奴抬起手,揉了揉脸颊和眼睛。杨炎瞥见她举手的动作,忽地想起,二月里她在养父何千年面前自承喜欢他,何千年扬鞭打她,她就是这样护着头脸的。他心中蓦地升起一阵酸涩,对着父亲的背影道:“父亲不准我娶何六娘,那么我也不娶别人。”杨播步子顿了顿,却没回头,径自去了,就如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。
狸奴将杨炎拉起来,叹道:“这又是何必?”杨家孝名素著,忠孝二字刻在每一名子弟的血骨之中,杨炎能说出方才的话,已是大大破例。他拍了拍她的脸,将她揽入怀里,低声道:“再等一等,给我一些时日。”
此刻正是日落时分,外面下起了小雪,一片昏黄。室内没有燃灯,光线黯淡,两人能看清的,唯有彼此的脸。狸奴嗅着他衣袂间的柑橘香气,闭了闭眼:“你也要给我一些时日。”
他说的是他父亲。
她说的,却是她的故土,她的亲族,从前她眼里的燕山雪月,如今她心中的冰炭交煎。
可是,“一些时日”——
究竟是多久呢?他们暂时无从得知。此时此地,年轻的他们所能看到、能确知的,惟有天边的雪、眼前的人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