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倒听说过东市狗脊岭是个行刑的所在,可还是第一回 亲眼见哩。”
“我家自从前朝时就住在京城了,听我家阿翁说,皇城西南边上有棵柳树,至尊砍贵人们的头,都是在那棵柳树下行刑。毕竟,贵人死了也还是贵人!他们受死的样子,可不是我们贫贱人能看的。”
“那今日怎么又在东市杀人了?”
“自然是要给天下人看了!他阿耶叛乱,他怎么能活?圣人命令腰斩,不是一寸寸割他的肉,已经是分外开恩了!”
“我真是不懂,安贼为什么要作乱?听说圣人点了封将军出征,封将军在安西胜了许多回,这一回想必也胜得容易。”
来看斩首的人群先是窃窃私语,见主持行刑的官员并不喝止,便说得越发热烈。
站在空场中央的安庆宗仪态从容,仿佛没有看见身旁兵卒出鞘的长刀。他轻咳了一声,周遭纷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下来,注目于那个单薄的身影。
“裴给事。”安庆宗望向那名负手而立的绯袍官员。
“犯官,你有什么事?”那五品官叫裴士淹,是门下省的给事中。三月里他奉旨到河北,安禄山却迟迟不见他,见了之后又十分无礼,将他吓得不轻。六日前皇帝在华清宫得知安禄山反叛,便命禁军缚了安庆宗,今日回到长安后,立时下令杀死安家母子,派了裴士淹主持行刑。
安庆宗的紫色官袍早被剥去,身上的布衣衬得他的脸色比平日更白,在冷风中泛出青色。他又咳了几声,说道:“圣人要杀我,我没有话说。但郡主本是圣人做主嫁与我的,于河北之事毫不知情。我和郡主成婚短短数月,并无儿女,牵连甚浅。请圣人宽宥郡主,为之另择夫婿。”
围观的人们怔了怔:“这人虽然是逆贼的儿子,倒还有些情义呐。”“他都要死了,拉上旁人一同死,又有什么好处?”“既然是逆贼的儿子,难道能有什么好心?至尊待他多么好,给他三品官做,他还谋反,可见逆贼终究是逆贼。”
裴士淹抬手,压下了嘈杂的议论声,肃然道:“半个时辰之前,圣人赐荣义郡主自尽。”
安庆宗仰望雪后的晴空,笑了起来。
“逆贼,你笑什么?”裴士淹皱起眉头。
安庆宗不疾不徐道:“王忠嗣是忠臣之子,四镇节帅,一朝受人陷害,含冤而死。李林甫做了十九年相公,死后忽然成了天下最大的罪人,抄没家财,子孙流放。用人时万般抬爱,不用时便是弃子,这确实是圣人的行事,可谓英明果断。可我没料到,郡主一个弱质女子,又是天家枝叶,仅仅是教叛贼污了名节,圣人竟也如此相待……不愧是当年的临淄王啊。我笑的是,”他扬起唇角,不掩盖轻蔑的意味,“我今日竟然才明白,我父亲……或许做得对。”
裴士淹万没想到他当众说出这么一番话,厉声呵斥:“陛下待你父子一门至厚,如海之容,如天之覆。无耻悖寇,狼心不革,辜负圣恩!”
“杨国忠必也有这一日。”安庆宗又是一笑。
裴士淹嗤道:“不论来日有什么事,你都看不见了。”
“是。不打紧。”安庆宗淡然应和。他方才请求禁军,让他亲眼看着母亲被赐死,然后再带他来这里——否则,他这个做儿子的比阿娘先死,阿娘岂不煎熬?他已送走了阿娘,没什么好挂怀的了。
他转脸,朝向东方,放声而歌:“遥看孟津河,杨柳郁婆娑……”
某个风日晴好的上午,他从孟津渡过大河。在青青的柳色里,他由洛城向西,过潼关,入帝京。
“我是虏家儿,不解……”
最后一句还未唱完,他的嘴就被行刑的兵卒堵住了。他环顾四周,视线扫过一张张认识的、不认识的脸,一双双好奇、鄙夷、回避的眼睛。安庆宗自嘲地笑了,正拟收回视线,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眸子。
他认得那张脸,她是契苾家的三娘子,为他挡过河西武士的拳脚。她说她曾经告发他父亲有逆谋。她看了看他,目光转而逡巡于他身后的人群里,似乎在找什么。
她在找什么?
他已经无暇去想了。他向她微一颔首。
雪亮的斧刃划破冷得几乎凝结的空气。随着斧刃劈下的力道,他的身躯猛然一偏。
腰斩不在《唐律》死刑之内,寻常百姓没有多少目睹腰斩的机会。但武人都晓得,选偏上的位置斫断身躯,可以令受刑者死得更快,痛苦更少。剧痛中,安庆宗恍然发觉,他们这一回选的是偏下的位置,避开了多数脏器。他模糊想着,死得慢一些也不坏,好歹,可以多活上小半刻钟……
多活的这小半刻钟,并无真正的用处。痛楚太盛时,人的脑海中唯有一片空空,于时光,于哀惧,于贪恋,于过往,于来生……都无处着力。他甚至未能如老人们传说的那样,在死前回想一遍自己从幽州到长安的一生。
这不算长的一生。
冬日黄土干硬,喷涌流散的血浆过了一会才渗入土地。契苾踉跄了一下,转身挤出欢呼的人群。
“应该杀的。叛贼之子,应该杀的。”她仰起头,在心里反复默念。两滴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落下,与血浆一样悄无声息地混入尘埃。
她没有走。人群逐渐散了,她看见他的身躯已彻底断作两截,残余的血浆在冷风中凝固。行刑的士卒将两截尸块拖上一辆车,向城南驶去。
契苾裹紧衣袍,远远跟在车后面。道上的行人见到那辆车,知道了那车载的是谁的残躯,便嫌恶地吐一口唾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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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大唐胡女浮沉录(下)
作者:青溪客
简介:
岁将暮兮欢不再,时已晚兮忧来多。
粟特少女狸奴和还未成为宰相的杨炎在安史之乱中的故事。
第40章 (40)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十六日
博陵陷!
荥阳陷!
洛阳陷!
封常清在武牢关大败,且战且退,不数日,东都洛阳已入叛军之手。
“朕已下了决断,令太子监国,朕则披挂亲征,先复东都,再收河北,诛此逆胡!”
皇帝走到南墙边,推开了一扇窗。冬日的清淡阳光随着凛冽的寒风直入殿内,投在他的脸上,加深他双颊的阴影。
这是十天之内皇帝第二次表露亲征之意。杨国忠只觉口中苦涩得说不出话,却不得不说:“圣人!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圣人万乘之尊,何必亲身犯险!”
他读书甚少,这“千金之子”的掌故,还是前几日跟人学来的。
“朕去岁秋天就曾想传位太子,只是水旱灾患不断,朕不想将灾祸留给儿孙罢了。如今逆胡作乱,朕若不亲自平定此事。难道要留一个陷落的东都给太子吗?”皇帝淡然道,“何况太宗皇帝也曾亲征……”
他语调虽缓,却在最末一句倏然停住,透出一二分焦灼。太宗皇帝当时命太子监国,自己亲自征讨高丽,在外一年有余,却以退兵告终。到了高宗皇帝的时候,大唐才和新罗联手灭了高丽。
杨国忠想的却不是这个。太宗皇帝驾崩时五旬有余,亲征高丽时不过四十几岁,尚在壮年,出征归来之后也难免一身病痛,只能将政务交给太子李治。可当今圣人呢?他七十岁了!纵是皇家养尊处优,不似民间伛偻老翁。可他难道以为自家还是那个年少英发的临淄王么?太子一旦监国,可就未必肯将权柄还给圣人了——况且圣人还不一定回得来!他定了定神,还想说话,皇帝摆了摆手:“朕走后,你要尽心辅佐太子。”
杨国忠无法阻止,诺诺退下。他回到宣阳坊的宅中,立刻遣人请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过来,所幸诸杨宅邸相连,二位夫人很快便到了。虢国夫人最是机敏,见了他的脸色,不由得失声道:“至尊当真要抛下我们么?”
杨家姊妹俱与皇帝有情,虢国此语倒有一半是发自真心。杨国忠心头妒忌有之,愤恨有之,忧惧有之,冷声道:“你若是有什么手段教至尊不抛下你,此时也该使出来了。太子厌恶杨家已久,他一朝临国,你我性命只在旦暮之间。太子可不会如至尊一般怜惜你!”
虢国一噎,皱起了眉。她眉间贴着一片小鸭形的花钿,皱起眉头时小鸭变形,看去有些可笑——她素来在意容貌,不肯蹙眉,深恐肌肤生出皱纹,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,急急道:“你劝不住至尊了?”
“至尊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,却在晚年遭逢叛乱,而况那逆贼还是他一向信重的人,岂不羞怒?他想亲征平叛,全了自家的英主名声,赢得后世史家赞誉笔墨,也是人情之常,我如何劝得住?”
“我早说过,你何必时时为难太子!如今太子临国,我们都要受你带累!否则,我和大姊毕竟都是太子的亲家,也不必惊怕至此!”虢国也压不住躁怒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