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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65)

  “是呀,我记得,你七八岁时弯弓射箭,准头已经很足了。一不留意,你们就长得这么大了,我也老了。”妇人喟然。

  “安姨千万别这样说。”薛嵩挠头。

  “何六的生父去得太早,不必说了,她养父也没看到她出嫁,就不幸亡故。我这个阿娘心里不好受……你父母也都不在了。你比何六大几岁,到今日还不娶妇么?”妇人汉语不如胡语熟练,说汉语时有些小小的滞涩和停顿,语声里显出一种诚朴的忧虑。

  “啊……”薛嵩抬眸看了看妇人温柔的脸庞,又迅速垂下头,“我想……我想我就算及不上祖父的功绩,总也要建成一番功业,才……才……”

  妇人颔首:“‘将军三箭定天山,壮士长歌入汉关。’我当年从安国来到汉地,途经河西,也听见百姓称道你祖父的功绩,好像就是这么唱的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不过,你祖父在你的年纪时,也已成婚了罢?”

  “是啊,我几个哥哥都成婚了,也做官了,而我……我不仅没有功业,还经常出入……真是不该。”薛嵩脱口道。父母死后,他只爱骑射和蹴鞠,仰仗父荫,既不读书,又不事生产,兄长们见了每每失望,几位阿嫂待他也不亲近,少有哪个年长的妇人待他这般亲和。他脑子一热,就说了真心话,好在他到底念着对面是狸奴的阿娘,说到“出入”时,把“妓家”两个字吞了回去。

  “唉,你还年轻,况且你祖父是名将,父亲从前也是一方节帅,你来日的功业必定不输给父祖。至于那些事么,哪个儿郎家年少时不是如此。”

  薛嵩喉头发哽,掩饰着起身,再去搬醋瓮,忽听妇人又道:“如果嫁给你的女郎,从小就和你情分深厚,譬如何六这样……想必你也会少去那些地方罢?”

 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
  “安姨是……是说……何六?”

  “阿娘!薛四!宫里又来人了!”狸奴扯着嗓子蹿了进来。

  来传话的是安禄山平日最信重的宦官李猪儿:“陛下前些日子吩咐过,要毁掉李家的宗庙。今日陛下又想起此事,命将军和何六娘去看一看,是否毁干净了。还有伊阙的香山上,有僧人善无畏的塔坟,也要一并毁去。”

  “谨领圣谕。”张忠志道。

  他才被何家的仆婢们叫起来,只片刻就理好了仪容,立在正堂里听安禄山的命令,容色严整,脊背挺直,全无半点醉酒后的迟滞,狸奴心里也很佩服。张忠志环顾几人,安排道:“何六娘来了几日,还没去看过伊阙山中的石窟罢?不如你带人去那边。李唐太庙紧要,薛四郎和我同去。”

  “为辅体谅你哩。”何万年向狸奴道。狸奴干笑,问道:“这个善无畏是怎样一个人?为何要毁他的墓?”李猪儿咳了一声,何万年忙道:“陛下吩咐什么,照做就是了。”

  狸奴和张忠志一同将李猪儿送走,见薛嵩魂不守舍似的,用力拉他:“薛四还没醒过来吗?”薛嵩被她大力一拉,踉跄了两步,定了定神才道:“啊,伊阙山远一些,时辰不早了,我们快走。”

  “你与为辅兄去太庙。你真是没睡醒。”

  薛嵩欲言又止,就见张忠志走到狸奴身边,低声说了些话,她立刻瞪圆了眼睛,张大了嘴,仍是一派天真的样子。他默然叹息,随着张忠志走了。

  洛阳的太庙在应天门外,左掖门街的东面。这块地在隋朝时是少府监,武太后掌权时,在此兴建武氏宗庙。后来中宗皇帝复位,便将原址重作了李唐太庙。这些事,河北的武人们自是不得而知。唯有薛嵩少年时跟随伯父到过长安和洛阳,隐约听过一二。他长于幽州,风度仪态不及长安的高门子弟。但他身为凌烟阁功臣薛仁贵的孙儿、前幽州节帅薛楚玉的儿子,每能得到京城勋贵们的三分优待,有时他们也愿意为他解说。

  面对着洛阳的太庙,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。当年才十二岁的他路过李唐太庙,仰视那高峻的门墙,想象几十年前祖父为供奉在此的太宗、高宗两位皇帝流血尽忠。那时他也曾暗自颤栗过的:那时的颤栗,是因为兴奋和激动,如今——

  弘壮威严的李唐太庙,成了马厩。

  他出自武人世家,对马粪的气味熟悉极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这种气味,竟然能在太庙里嗅到吗?

  那几匹马膘肥体壮,右膊上烙着“飞”字,像是闲厩所饲的皇家马匹,在院中迈着碎步,时而喝上几口水,全不知自己已换了主人。

  “喂!”有人大步走了过来,“张大,你也来了?大唐皇帝的宗庙成了这副样子,真是痛快,痛快!哈哈哈,谁能想到呢!我们从前在长安,时时担心人家说安将军谋反,还要和哥舒翰手下的人打架……谁能想到今日的景况呢!”

  “就是!我们那时想打球,还要和哥舒翰的人抢球场!”另一个人道。

  “突斤,能大,你们都来了?陛下命我来看看这里。”张忠志含笑道。

  突斤道:“我们恰好路过,就进来瞧了一瞧!这废毁太庙的事,是谁来做的?牵几匹马来养,算得了什么?依我看就该牵上十头猪来!”

  武人往往与马亲近,以猪为卑下之贱畜,故而突斤有此言语。能振英在院里绕了几圈,从角落里捏起了一块木牌,啧啧道:“是太宗皇帝的神主。”说着,抬手将木牌掷到门外。

  薛嵩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握。

  其实他此时想的不是太宗皇帝或他祖父。他只是突然很想和何六待在一起。他心底的某处似乎认为,痴憨如她,纯稚如她,必能讲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傻话,一些乱七八糟的奇怪道理,解开他此刻的心绪纠结,这些关于祖父、关于李唐、关于忠诚的纠结。他想,就算何六不说话,仅仅是和他并肩坐着,坐上一刻钟,他也能好受很多。安姨竟然有将何六嫁给他的意思吗?

  彼此嫁娶的顽笑话,他和何六自幼就常说。但也不过是一些小儿女言语:“如果没人娶我,我就嫁给你。”“你嫁给我,就不能打我了,否则就是殴伤夫主,依照律法当受徒刑。”“那算了,不嫁了。”“但纵使我不是你夫主,你殴伤了我一个外人,也要受徒刑。”“那要不……仍旧嫁你罢,总归要打。”“何六你简直比我还不要脸……”

  他当然愿意娶何六。在他眼中,女郎们大抵都是差不多的,而何六和他最熟,他娶谁也比不上娶她。但他娶何六,何六会高兴吗?她已经有“百媚郎”了,而且,她显然不曾告诉过安姨。他该怎么办?

  所以,方才,他一直沉默着,安姨也就垂下了眼帘,转而说起了别的事。

  他感到他错过了什么,可他又不太清楚。

  “哎,薛四,你想什么呢?”突斤大喇喇地拍了拍他的肩,他吓了一跳:“嗯?”

  “我们都在想怎么将李唐太庙彻底毁了,独你一个人走神。怎么了?是不是你想起你是大唐功臣的后人——”

  突斤说到“想起”二字时,张忠志嘴唇一动,却终究没有出声。于是突斤说完了整句话:“就又想做大唐的忠臣了?”

  第54章 (54)天宝十五载正月十六日 (下)

  薛嵩身体一僵,后退了两寸,旋又猛然向前,一拳打在突斤的脸上。突斤瞪大了眼,只觉得脸颊登时烧了起来,止不住地痛:“你!”

  二人扭打在一处。能振英冲上前:“你们做什么!薛四你疯迷了!”奈何双方火气上涌,出手极重,又都是体格强健、自幼习武的青年,他一时拆解不开,自己反而挨了两下:“为辅快来!”

  张忠志扫视二人,皱眉喝道:“够了!上元节还没过,你们不怕惹陛下动怒吗!突斤住手!薛四郎也住手!”

  突斤不忿道:“是他先打我的,凭什么叫我住手?”

  “你说这种诛意诛心的话,却要怪薛四郎生气?”张忠志走到突斤背后,一把抓住他的臂膀,将他拉开。张忠志天生神力,等闲河北武人都不及他:“薛四郎从小长在河北,与我们一样学骑射,一样饮酪穿裘,他与长安亲近还是与河北亲近?你怎么说他要做大唐的忠臣?”

  能振英瞟了薛嵩一眼。薛嵩剧烈喘息,自顾揉着手腕,嘴边呵出一缕缕白气。天暗了下去,疏淡的暮霞投在太庙荒敝的院落中,空气越发冷了。

  “张大,你这是什么话!”突斤一梗脖子,更加不服气,“他最佩服他祖父,谁不晓得?他祖父是大唐的忠臣,为大唐的皇帝西征铁勒九部,东征高句丽,谁不晓得?这里你是奚人,我是同罗人,能振英是敦煌的胡族后人,只有他是河东薛氏的儿郎——张大,你说,谁和大唐朝廷的渊源最深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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