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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66)

  “和大唐朝廷的渊源,是上一代的事了。”薛嵩咽了口唾沫,喉咙隐隐作痛,“我从小住在河北。虽说我是功臣之后,但每次随伯父入京的时候,两京的贵人倒也没有十分瞧得起我,因为我不懂那些人的行事。我在河北更自在。”

  这些话都是真话。但他也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。

  他与他们,确然是一体的。那原是如呼吸和饮水一般自然的事。但他此刻,不得不强调这件原本不必强调的事。

  “来日你多立一些军功。”张忠志拍他的肩,“那时谁都不能疑心你了。陛下也会看重你。你来时,史思明将军还在围困饶阳城?”

  薛嵩点头。

  “昨日来的军书上说,大唐皇帝命李光弼为河东节帅。李光弼一旦率军东向井陉,我们就未必守得住常山,到时史思明将军大约只能解了饶阳之围。你不如尽快回河北去,随史将军攻城。”

  能振英思索一番,眼睛发亮:“为辅说得有理。我们也随晋王殿下去攻打潼关罢!潼关破了,打下长安便是瞬息之间的事。只消我们擒了大唐皇帝,李光弼也罢,哥舒翰也罢,哪个还能为李家尽忠?”

  薛嵩微垂着眼,半晌才道:“是。”

  “印度僧人善无畏的塔坟在哪里?”狸奴骑在马上,高声问道。

  龙门一带的寺院着实太多。伊水两侧的香山和龙门山上造像无数,龛窟连绵,暮色中除了最大的那一尊造像,其余的佛像大多不那么易于辨认。

  “何六娘,善无畏的塔院在河这边,大佛的对岸就是。”她带了一队兵卒,早有一个校尉去问了伊阙的乡民,便指着最大的那尊造像回答。

  “好气派。”狸奴自语道。

  那一尊佛像依山而造,坐西朝东,淡金的夕阳光正好从佛像一侧洒过,低低地流动在伊水之上。大佛的眉目,她其实看不分明,却依稀觉出一种静默的温慈。

  “听说当时天后亲自捐了脂粉钱。卢舍那大佛的相貌,也是依着天后的容貌模造的……”

  “天后?”狸奴沉吟着,想起三年前入京的路上,在洛城的北面,她曾望见城中那座高耸的明堂。明堂早已改名乾元殿,又被削去近百尺,仍有势若飞翥的气概。那是她初次见到那位女帝在人间留下的深刻痕迹。

  从河北到长安,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  “善无畏法师远自乌荼国而来,一生在大唐翻译经典,弘益世人。洛城干旱时,法师招龙致云,施咒祈雨,惠泽洛阳百姓……贫道冒死,请众位檀越手下留情。”两位僧人跪在存放善无畏舍利的砖塔前,向狸奴和兵卒们求情。兵卒中领头的那个校尉见狸奴一语不发,只得径自呵斥道:“我们奉的是大燕陛下的令,要毁了善无畏的塔坟。你等也不必说这些没用的言语了!”

  “法师二十年前圆寂,多半不曾得罪陛下,为何……”老僧兀自苦苦哀求,校尉索性将他推到一边,又问:“何娘子,我们动手了?”

  “不要伤人。”狸奴道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不就是因为那条蛇吗!”二僧中较为年轻的那个忽然叫道,“法师咒死那条蛇的时——”

  “给我塞住他的嘴!”狸奴断喝。

  落日逐渐浓烈成血一样的艳色。刀斫斧削之下,高僧的塔坟不断变矮,继而倾颓。僧人们流着泪水,阖着双眼,低诵佛号。伊水对面的卢舍那大佛高坐在血色的晖光里,温慈依旧,静默依旧。

  狸奴一直没有下马。她凝视片刻大佛的眉眼,一拍马,向前走了。

  洛阳的北邙山下,有过一条巨蛇。巨蛇有丈余高,百尺长。善无畏说,这条巨蛇必定兴起风浪,水淹洛城。他对巨蛇施了天竺咒,数日之后巨蛇死去。这本是一桩功德,然而近来洛阳巷陌有了传言,说当年的巨蛇实是大燕皇帝安禄山攻陷洛城的先兆。安禄山大怒,却又不能公然澄清,便令张忠志和狸奴毁了善无畏的塔坟。安将军是天神般的人,不,他就该是天神。天神何必在乎庸人的谣言?何必计较一件全不相干的陈年旧事?狸奴不明白。

  伊水上的冷风不住在她耳边擦过。旁边的另一座佛寺里,传来刀锋劈在金铁上的刺耳声响。

  “你们做什么?”她勒住马。

  “何娘子,这佛像太重了。”几个士卒才将银佛像的一只耳朵截了下来,又去砍另一只耳朵。

  “住手!”

  壁上吴道子的画作精细灵动,一似旧日,时时围绕着几位前来观摩的画师。时常爬上跳下的那只猫,却不见了踪影。

  杨炎没想到,父亲与他借住的这所道观,便是崇化坊的龙兴观。

  “地黄粥!地黄粥!”他叫了几声。那个叫作存真的小道士从后院闪了出来:“杨郎是寻那只猫儿么?它这几个月,常常不在观里,一旬也见不到一回。”

  杨炎颔首。存真思及杨炎与何六娘相处的情形,有心问一句何六娘近来安否。但……她好像与河北叛军有勾连?他偷觑正和师父说话的杨播,犹豫时听得杨炎道:“我进来这许久,都没听到祆祠里的声响。”

  离龙兴观不远处有一所祆祠,圣火常燃不灭,住在长安的胡人们每每到此祝祷,祠中日日响着祷告声与奏乐声,在龙兴观里也是听得到的。此刻杨炎倾耳细听,却只听见观中的法器声,和另一所尼寺的钟磬。

  存真道:“近来胡人们不敢出门了。还有人在祆祠门前作乱,丢了许多秽物……这些日子,祆祠也不开了。”

  “多谢。”

  存真见杨炎衣衫整洁,风度如昔,笑容和话语却都比往日少,便施了一礼,自去洒扫。

  “除了咄陆的草料,我当真没什么要使钱的地方。”

  “就算你天生的好肌肤,省下了脂粉钱,难道你不喝酒吗?”

  “想喝酒时,就去祆祠里喝苏摩酒。”

  杨炎仍能想起她说这话时的无耻模样。他想敲开祆祠的门,讨一杯苏摩酒喝,尝一尝她常喝的酒是什么味道。但昨日宿醉后的头痛尚且未解,他也就熄了此念。

  他暗自等待的那场狂风暴雨始终没来。入夜后,父亲和存真的师父高道士下完了棋,回到他们借住的小院里。

  “父亲不罚我吗?”他忍不住了。

  杨播将外衣搭在架上,随意道:“为何要罚你?”

  杨炎觉得父亲明知故问:“留宿娼家。”冶游之事在旁人家里算不得什么,但父亲一向以士行自许,子侄们可以蓄姬妾,却不能与外边的妓女交游。

  “你留宿娼家,固然有错。”杨播拂了拂身上一尘不染的衩衣,打开案上的香兽,添了些香料,“但那总归是个汉女。”

  杨炎的心脏缩紧了。

  “什么?”

  细细的香烟在烛光中袅袅升起。杨播瞧着烟柱的粗细,不大满意,继续搅拌炉中的香料:“我说,留宿妓馆,也胜似与胡女相接。”

  杨炎颤着嘴唇,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。

  父亲怎能……怎能如此!

  相接……相接?他怎能用这两个字——这两个指男女交欢的字?父亲认为,胡人寡廉鲜耻,所以她就一定……一定与他有过欢情?他和她所有的那些事,父亲竟就一言蔽之为“相接”?

  怎能如此!

  他眼中涌出热泪了,几乎是哀恳着道:“父亲,不要这样说何六。”

  良久,父亲终于盖上了香兽的盖子,又擦了手:“你回去罢,我要睡了。”

  杨炎面上的哀恳退去了。他站起身,平淡道:“这半年来,儿子有幸留在父亲身边尽孝,见到大人身体康健,深觉宽慰。”

  杨播浅浅挑眉。

  “儿子年轻,应当及早为国尽忠。”杨炎笑了,“既然父亲厌憎胡人,儿子就回到军幕中,随着王师攻讨逆胡罢。”

  第55章 (55)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七日

  狸奴一觉睡到中午。

  她近几日所历的太多:目睹颜家、袁家众人被寸磔,入宫拜见安禄山、献上安庆宗的遗骨,与母亲相见,上元观灯、重遇薛嵩,昨日又去了一趟城南的伊阙……连她自己都忘了,她抵达洛城,不过是四天前的事。

  她揉着眼,坐在榻上发怔了近一刻钟,才算是真正醒了,叫侍女道:“去问一问,薛四起了未。”薛家在洛阳有宅院,但多年未经整饬,不便居住,狸奴就叫薛嵩住在她家里。

  “张将军来过,叫薛四郎跟着他走了,说是进宫去见陛下。”侍女答道。

  “进宫?”

  狸奴抹了把脸,跳下地:“给我梳头。”

  “你也要进宫?”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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