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”狸奴从箧里翻出一条紫罗裙,匆匆穿上,“我还没和阿娘说罢?十五夜观灯之后,陛下给了恩命,允我随时入宫。”
她原没打算经常用这道恩命,但陛下如今性情急躁,薛四又不熟谙陛下的近况,万一……
“你待薛四这么好,不怕来日的夫婿生气?”妇人将一张胡饼撕成小块,趁侍女给狸奴梳妆的空子,送到她嘴里。镜子里,狸奴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,嘴巴鼓得像猿猴,将一小块寸许大的面饼,生生嚼出了风雷怒吼的气势。
妇人不理她,又道:“我一个深宅妇人,不识得什么人。但我想,陛下看重的武将里,总有几个能与你匹配的罢?一个男子,只要自家本领够大,性子又不差,就……”
“‘人尽夫也,父一而已’?我在汉人的典籍里读到过。”狸奴嬉笑。
某日她在杨炎处借了一卷《左传》,翻开就看到了这两句。她问清其意,直是乐不可支:“父亲只有一个,丈夫却不妨换来换去,世间的未婚男子都可做丈夫——本来就是这样嘛!后来的人说女子要从一而终,委实太蠢。”
“若要奉行这个道理……”杨炎无奈,“妻……亦可随意更换了。‘妻者齐也’,便成了虚话。”
“但是这世间,妻易夫往往比夫易妻难得多。”
“是。”
“如果夫可以任意易妻,妻可以任意易夫,我看这也很好。”狸奴总结道。
“……你究竟是希望世间的女子都能任意易夫,还是……你自己想做任意易夫的那个?”
“……”
狸奴微闭双目,任侍女为她画眉,耳中听见母亲的声音:“正是。”安氏的汉语不甚纯熟,想了一会才明白,“可以做夫婿的男子很多,能供给衣食,待你不坏,便足够了。要是他的部众多,军功大,就更……”
“河北的武将里,带兵最多、本领最大的,就是陛下。”狸奴施罢脂粉,作出一番惊天之论,将妇人未尽的言语都噎了回去,蹦跳着出了门,“要嫁就嫁最大的英雄!”
妇人目送她的背影,一时啼笑皆非,过了片刻,神色忽转凝重,吩咐道:“郎主回家时,请他到后堂来。”
她想,昨日试探薛四郎,果然是错了。
“……说来,你的身世,与张献诚相似。”
狸奴被叫入殿中时,恰巧听见安禄山道。
张献诚?她脚下一顿,旋即加快了步子,上前跪倒:“陛下,薛四郎和张太守固然有相似之处,可是不相似的地方更多哩。”
她语气明快,笑意脆甜,宛如闲话家事一般。殿中的宫人们殊少见到有人在安禄山面前放肆若此,吓得屏住气息。听安禄山话里似要将薛嵩与张献诚相比,薛嵩出了一身的汗,此际闻得狸奴的话,后背又叠了一层汗。旁边的张忠志张口欲言,安禄山却一挥手,只对狸奴道:“你说。”
“薛四郎的父亲做过幽州节帅,张太守的父亲也做过我们幽州的节帅,正是薛公的后任。以此而言,薛四郎和张太守身世相似。”狸奴先补全了安禄山方才的话头,又笑道,“但是我听说,张太守一直是文官,既不喜爱骑射,也不长于兵略,带兵上阵时,不免有些……为难。”
“你寻了这两个字,也不容易。”
“我们都深知陛下重情念旧,感念张公的旧恩,故而格外优待张太守。况且他又是陛下亲自任命的郡守,我妄自谈论已是僭越,又怎能随口褒贬?”安禄山忍不住笑了,一拍几案:“你好好说话!”
狸奴缩了缩脖子:“上月张太守围困饶阳城,得知李光弼引步骑一万出井陉关,便骇得解了饶阳之围,连夜遁走,致使颜杲卿……”安禄山听到颜杲卿的姓名,淡淡哼了一声。狸奴舔了两下嘴唇,续道:“……轻易入城,害得我们一度失了河北十七郡。幸亏史思明将军智勇过人,将这些州郡夺了回来,重围饶阳。我不敢说薛四郎在张太守的位子上,就能挡得住朔方的精兵。但我知道,薛四郎绝非临阵脱逃之辈。”
“你又知道?”安禄山斜睨她。
“薛四郎的祖父薛大将军病逝前一年……”狸奴瞟了瞟薛嵩,不着痕迹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,“仍在云州征战,取得大捷。薛四郎最是追慕薛大将军,自幼立誓要效仿祖父,愈老愈勇。”
她说得坦然,安禄山俨然也听得随意,点评道:“才多大年纪,已经想到晚年的事了。”
“女子十几岁时就担忧来日年老色衰,失去丈夫的喜爱。男子未雨绸缪,不是也很寻常吗?”狸奴一撇嘴,半真半假。安禄山放声大笑:“那到了我今日的年纪,又当如何?”
薛嵩的心又高悬起来了。张忠志抿紧了唇。
“陛下是天神,寻常男子的那些苦恼……与陛下没有干系。”她这句倒是纯然出于一腔真心。安禄山沉吟片刻,目光转向薛嵩:“那就依为辅说的,将薛四郎擢为恒阳军副使。你年纪轻,有些人未必服你,端看你自家的本事了。你回了河北,要多用心用力,不要辜负为辅的举荐,和何六娘的信重。”
薛嵩伏地道:“是。嵩必不负陛下,亦不负……”话音微微一顿,“张将军和何六娘的举荐。”
狸奴连忙一同谢恩。安禄山道:“他受了拔擢,你谢什么?你不是他的姊妹,也不是他的娘子。”
“与薛四郎不相干。陛下肯听我说话,还信我的话,我就该谢陛下。”狸奴老实道。
张忠志笑道:“那我也要谢陛下的恩信。”
几人退到殿门口,弯腰穿上靴子。宦官李猪儿托着食盒走过,狸奴起身时不经意间撞了他一下。李猪儿喉间发出一个极低的嘶声,在门上靠了一靠,才稳住身体。狸奴压低了嗓子连声道歉,李猪儿摇头示意无妨,径自入殿去了。
“我去禁苑里射猎。”张忠志抬脸,仰视天空。他的话里似乎没有邀她和薛嵩同往的意思。但狸奴和他相熟,并未多想:“薛四你去吗?”
薛嵩向张忠志一礼,再次道谢:“多谢张将军推举。”迟疑了数息,才对狸奴道:“我当尽快回河北,到常山熟悉恒阳军的境况。今日下午我收了行李,明日就走罢。”
“是了,该当如此。”狸奴连连颔首。她敛了裙裾,对张忠志道:“多谢为辅兄举荐薛四。”说完了,她却又想起安禄山方才的那句“你谢什么”,轻轻一咳,遮掩着道:“我虽然和薛四要好,可也猜不到他此时有多欢喜呢。”
张忠志从内侍手中接过胡禄,将胡禄系在腰间的带扣上,又从虎皮弓弢中取出角弓,一边给角弓上弦,一边淡然道:“不必客气,都是为了陛下用人罢了。”
向右出了丽景门,穿过凋敝的上阳宫,是东周王城在洛阳的故址,冷硬的黄土地面上,城墙和沟洫的遗迹历历可见。再沿着洛河走上几步,便到了西苑。
洛阳的禁苑不如长安,但苑里也饲有各色飞禽走兽,供皇家和受宠的臣子们射猎。但眼下,苑中其实没有多少活物:那一日叛军攻入洛阳,四座城门都破了,封常清且战且败,且战且退,最终推翻禁苑西墙,一路西奔,撤到陕州,与高仙芝回守潼关。苑墙倒了,苑中的走兽自然四处遁逸,散入原野。
张忠志翻身上马。角弓尖锐鸣响之际,长箭划破湛碧的晴空,一只乌鸦随即掉了下来。禁苑林木间的鸟儿纷纷受惊,展翼飞起,又接连坠落。冬日的暖阳下,血滴从毛羽间沁出,在枯草间泛起暗红的光泽,又很快在冷风中凝结。
从虎牢到洛阳,他始终是前锋。故此,上月攻入洛阳的那一日,他亦到过这里。封常清所部“官军”皆是新募的兵,未经训练,根本不敢面对刀矢。他们逃窜的样子,和此刻仓惶逃逸的飞鸟像极了!
一箭又一箭。例无虚发。
这才是——这才该是……男儿要做的事。
而至于……
他又取了一支箭,搭在弦上。这是他胡禄中的最后一支箭。
他瞄准了一只白鸟。那只鸟羽翼丰盈,白得出奇,朝着太阳高飞而去,身影轻健无匹,身影灿然耀目。
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。弓弦颤动,羽箭直追那道闪光的白练。
——她的身子,也有这样白的罢?
电光石火之间,那支羽箭尚未碰上白鸟,就被另一支飞来的长箭劈成了两半。白鸟嘹唳一声,振翅飞走。
张忠志回过头,冷冷望着不远处驰来的那名骑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