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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68)

  “他们说你举荐了薛四。”突斤收了弓,大声道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薛四哪里比得上我?是骑射?是在军中的年月?还是和你的交情?”突斤质问,“我和你一同在战场上搏命,有多少回了!”

  张忠志不作声,直到突斤的火气越来越大,几乎按捺不了,他才答道:“薛四郎的父亲生前做过恒州刺史,他少年时在那边杀过敌。”恒州就是常山郡,“常山也罢,恒阳军也罢,他比你熟。”

  突斤听了第一句,怒气已炽:“因为他有一个做过节帅的阿耶?他阿耶做过节帅,合该他比旁人迁转更快?张献诚的阿耶可比他的阿耶勇猛多了,我们都服气,可张献诚又怎么样?一介胆小之辈,连狗鼠都不如!”

  “薛四郎若不能胜任,陛下或者史思明将军必定换人。”

  突斤忽然想到什么,冷笑道:“难道是何六娘求了你?”

  张忠志皱起眉。

  “谁不知你喜欢何六娘?谁不知何六娘和薛四交好?你为了一个女人,去求陛下提拔薛四?何六娘虽然骑射了得,比那些女人都好,可也不值得你……”

  “你质疑陛下的决断?”张忠志截住突斤的话。

  突斤一滞,过了好一阵子才愤然道:“我等着看,薛四到底能不能做得了这个副使。”说完,拍马走了。

  张忠志失了兴致,下了角弓的弦,叫来宫人替他收取猎物。薛四郎确比旁人适合恒阳军副使的位子,他虽年轻,却做得了这个副使。张忠志知道,这是自己的公心。

  可薛四郎若是做不了……不也很好吗?

  这是他的私心。

  第56章 (56)天宝十五载正月十八日

  “路上万万小心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狸奴解下貂裘,抛到薛嵩的马上。薛嵩随手接住,愕然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

  “我如今不缺裘衣啦。”狸奴眨眼。

  薛嵩哼道:“我听说了,何六娘受尽了陛下的恩宠。”

  狸奴笑得弯腰:“是呀,我的裘衣多得穿不完,今日穿一件,明日换一件,后日再换一件……”

  “你不如说,你一天换两件:晨起一件,夜间又换一件新的,再将早晨的那件用来擦地。”薛嵩习惯了她发疯的样子,也习惯了与她一起发疯。果然狸奴自己也说不下去了,收了疯话,正色道:“长安洛阳的物候,与河北不同。我听见有人唱道,‘即今河畔冰开日,正是长安花落时’……”

  “这唱的是朔方。”薛嵩道,“不是河北。”

  狸奴翻白眼:“我知道!我是说……”

  “我们就住在‘边塞’,难道还要听别人写诗告诉我们‘边塞’是什么样子?”

  “我看你又要讨打了!我是说,常山胜似朔方,但也冷得很!你回去之后,还有好些日子要穿裘衣呢,快带上。”

  “这是我送给你的,如今我又收回来?”

  “你去那边,艰辛只会比我多。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。”狸奴勾起嘴角,用力笑了,“我这两年,时常不大走运。要是坏了你的气运,带累了你,就不好了。沙场上,瞬息万变……”

  “你快回去罢。”薛嵩摆手,将那件貂裘展开,披在身上。

  洛阳地气暖于河北,但毕竟时当正月,狸奴乍脱了裘衣,难免有些冷,不和他客气:“你要平安,要对得起陛下的拔擢。我走了。”

  他们是幽燕游侠儿女,面对分别时不作依依之态。她拨转马头,却听得薛嵩在后面道:“何六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那个男子——你舍不得他,就……”

  狸奴没有回头,蹙起了眉。

  “就去给他生个孩儿。我陪你养。”薛嵩说得极快。

  平原上掠过一阵挟着冷意的风,狸奴浅浅地打了一个寒颤,继而笑了。她仍旧背对着他,只伸出执鞭的右手,在身后晃了晃:“好。”

  他们二人其实都不清楚这个“好”字是什么意思。

  “今日是十八?”太子李亨回到东宫,坐下喝了一口热酪,忽然问。

  新近受太子宠爱的董美人侍立在旁,闻言答道:“是。”她想,殿下近来终日和几位近臣一起,与陛下探讨平叛的安排,定然劳累极了,才连日子也记不清了,于是道:“灶下备了肉羹,殿下可要用一碗?或者吃些果子?”

  “不——”转念之间,太子咽下了拒绝的话,“做一碗汤饼罢。”

  董美人应了,便去吩咐宫人,忽听太子又道:“不要放肉。”

  汤饼很快呈了上来。太子望着银碗中热气袅袅光白匀净的面条,久久不动。年轻的美人不免惶恐,小声道:“殿下?”

  “无事。”李亨从梦中惊醒了似的,接过银箸,慢慢吃了起来。

  董美人略略放心。她隔着汤饼的热气看向太子,只觉得,殿下鬓边的几缕白发,仿佛更白、更刺眼了。

  李亨将一整碗汤饼都吃光了,甚至连汤水也喝了大半。董美人亲手将碗和箸收起,交给宫人,柔声道:“殿下爱吃这个,明日妾叫他们再备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李亨双目扫过女郎浓密的鬟发,“你今年多大?”

  “妾今年十七,下月就十八了。”董美人抿嘴笑道。

  “所谓碧玉年华……这样好的年华,却来侍奉我。不委屈吗?”

  董美人又慌了,当下就要跪倒。李亨叹了口气,伸手扶住她:“怕什么,我随口说一说罢了。”

  “妾、妾得以选在天家,侍奉殿下,不胜欢喜荣幸,怎会觉得委屈。”董美人入东宫以来,确实不曾见过太子苛待宫人和婢妾。她听见太子温和而微倦的嗓音,面上的惊恐逐渐褪去,眉眼间残余一点娇柔的怯意。

  李亨想,他亦有过年少的时光。他十七岁的时候,与他相伴的韦氏,也只有十七岁。她纤白明媚,鬓若鸦雏,就像此刻的董美人。

  “殿下待妾很好。”董美人又道。

  李亨听着她的笑语,恍惚了一下。

  是了,韦氏那一头如云的乌发,早已尽数削去。

  她离开他,削发奉佛,已经十年了。

  今日是她的生辰。她该吃一碗生日汤饼。

  她就在这宫里。她就住在大明宫中的佛舍里。至多不过半刻钟的路,十年了,他从没有走过。这一碗汤饼,自然也不能送到她面前。

  她入宫成为他的妾室时,他没想过他能够做太子的。但是大兄打猎时伤了脸,二哥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后又被贬为庶人,继而死去,他就做了太子。他没想过他能做太子,旁人更没想过。所以他们不安,告发他与外臣交游,边将皇甫惟明和韦氏的兄长、刑部尚书韦坚被流放后又被赐死,她的另外两位兄弟也未能幸免,死在岭南,牵涉的官员上上下下有几十位,朝堂震荡。他为了自保,向父亲请求与韦氏离婚。她出家奉佛,他的另一个妾室杜氏被废为庶人。

  天家的男子,负了一两个女子,算得了什么?这些年来,他有心辜负的、被迫辜负的人,实在太多。一碗生日汤饼,不足以消弭昔年的悲恸,反而会引出新的祸事。那碗汤饼,他只能自己吃掉。

  “当真是好年华啊。”李亨又说了一遍,抚了抚少女的头发。也只有一个年轻的、不晓得那些旧事的美人,才能让他装成一切如常的样子:“叫大郎来。”

  百孙院虽在宫外,离东宫却近,李俶不多时便到了:“阿耶唤我?”这些日子,他们父子都时时留在紫宸殿议政,每日都能见面。李俶猜得出,父亲必定是有紧要的事,要私下里叮嘱他。

  李亨倦了,将宫人尽数挥退,言简意赅:“大郎,近来不要过于冷落崔氏。”

  李俶拧起眉头。

  “就算崔氏骄悍,你也忍了这么久了。”李亨又解释了一句,后面的话他没有说,更不必说。

  李俶抿着嘴唇,半晌才道:“我没那么厌恶崔氏。只是她的母族……”

  “你祖父为了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一党,只能与太平公主联手。后来他不也寻到了机会,逼死了太平?”李亨按着眉心,语调疲惫,却越说越多,“说起来,你阿耶我,当年也险些死在母亲的腹中。”

  李俶没有打断父亲,取过银壶,倒了一盏热茶,递了过去。

  “当日的东宫尽是太平的耳目,你祖父难以自安,便配了药,令我母亲堕胎。幸亏……”李亨没说下去,只短促地笑了一声。

  “儿子明白了。”李俶低声道。杨家受宠而势大,大到了连公主和皇子也要避让的田地。官员们厌恶、畏惧他们,宗亲和勋贵忌惮他们。没有人不厌恶杨家,所以,安禄山起兵,亦以讨杨国忠为名号。但至少眼下,杨国忠还是宰相,杨家还是皇帝宠信的外戚。四方烽火未歇,叛军就在潼关,祖父身为至尊,大约从未经历过今时的忧患,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焦躁。当此之际,他们不必惹来祖父更多的猜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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