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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69)

  李亨点头:“你明白就好。”

  天家的男子,辜负一两个女子,算不得什么。敷衍一两个女子,也算不得什么。

  第57章 (57)天宝十五载二月初一 (上)

  “你从长安到洛阳时,可曾经过这里?”张忠志在马上回头,笑着问狸奴。

  正月既尽,嵩山七十二峰处处染了薄绿,风烟淡淡。狸奴骋目四顾,答道:“不曾。”

  “我腊月里带兵来过,那时雪下得很大。”张忠志道。

  狸奴点了点头。他们既已攻占洛阳,嵩山左近自然也要派兵扼控。张忠志顺手抚摸胡禄上的垂缨,胸臆间豪气激荡:“至多再过一月,我们就要去潼关了,潼关可不好打。难得还有几日闲暇,我想嵩山距洛阳不远,便过来游猎,没想到嵩岳初春的风光这样好。”

  “是了,多亏为辅叫我。何六怎么兴致不高?”能振英从后面追上。这次只有他们三人带了一队兵卒进山,突斤怒气未消,不肯同来。

  狸奴叹道:“不知薛四到哪里了。”

  能振英扫了张忠志一眼,对狸奴笑道:“薛四二十几岁就做了恒阳军副使,此时必定得意极了,你竟然担忧?应该替他欢喜才是。依我看,薛四若要你一个女子来担心,可就做不得这个副使了。”

  狸奴瞪他:“怎么能这样说。恒阳军原本驻扎常山郡,但陛下出兵以来,从范阳各军都调了好些人马。如今恒阳军还在常山的兵马想来不多。常山西边就是井陉关,万一李光弼带兵出了井陉,我怕薛四……”

  “罢了罢了!你又不是薛四的阿娘,替他愁什么呢!我们是来游猎的,且放宽心!再说,你要是时时因为薛四做了恒阳军副使而忧心,那岂不是辜负了为辅兄举荐他的美意?”

  狸奴一怔,这才猛省,自己如此姿态,确乎不大合宜。她垂首向张忠志道:“我没有那个意思……从来没有。为辅兄不要生我的气。”

  “我何曾生过你的气。”张忠志道,旋即欲言又止。

  能振英笑了笑,拍马走远。狸奴问道:“为辅兄想说什么?”

  “我是想说,我纵使生过气,也不过是因为你受了杨炎的……”

  狸奴不意张忠志忽然提到杨炎,且言语间尽是坦荡的愤然。他没有说完,亦不待她接话,只管拍马向前,寻能振英去了。她目光沉沉,望着他的背影。

  至少有一件事,为辅兄没有说错。河北的武人,和关中的士族子弟,就如水里的鱼和天上的鸟一般,各有各的路。她与薛四,与他们,才是一路人。没有士族子弟能够接纳一个她这样的女子,一个在深夜的山冈上剔去养父遗骨上的筋肉,又脱了衣裳在溪水里浴身的女子。

  亲手给了颜杲卿和袁履谦那致命的两刀之后,她的悲伤和欢悦似乎都不如旧日浓烈了。脑中转过这些念头的时候,她唯有一种近于绝望的平静。她又一次舔舐起了干裂的嘴唇,仔细品尝那种微腥的刺痛。至于她是渴望以那刺痛打破什么,或是以那刺痛记住什么,她不清楚。

  “嵩山这些峰峦,没一座及得上燕山高峻。但洛城暖于河北,陛下定都洛城也是好事。等到我们打下了长安,你想留在哪里?洛阳还是长安?将来我有了孩儿,终究要送他到长安,见一见长安的繁华图景……”能振英周身浸在日光里,眯起眼睛,转了话头:“我说,你待何六,未免过于耐心了。”

  张忠志挽弓搭箭,射中了一只野兔,叫随行的兵士去拾。能振英见他不答,又道:“妇人么,都不值得十分用心。哪怕你强占了她,过些时日,她自家也就想通了。脾性再烈的角鹰,都有彻底教你降伏,受你驱遣的一日……”他举鞭向天,指着他们携来的那只角鹰,“况且寻常妇人的性子,连鹰也不及。难道你顾虑她是何将军的养女?何将军虽是陛下的心腹,毕竟已经死了,哪里抵得过你在陛下面前的分量?”

  “何六近来也深受陛下恩宠。”

  能振英嗤道:“那有何用?除非她打算借着这份恩宠,去做陛下的妃妾,与段皇后争一争。可就算那样,陛下也不会自己纳了她的,宁可将她给你。陛下知道一员骁将与一个女子孰重孰轻。”

  张忠志听得笑了:“何六不是那种人。她虽得了宠信,所做的事,也不外替李猪儿或者严庄求一求情而已。”

  这几个月安禄山急躁时往往对近侍大加棰挞,越亲近的人越容易被殃及。李猪儿身上常带着鞭伤,能振英是晓得的:“李猪儿一个阉宦,严庄一介无能文士,她求什么情!妇人就是妇人。”

  “我想要她自家甘愿跟随我。”半晌,张忠志道。

  能振英摇摇头,懒得再说,纵马随着角鹰一路疾奔,口中作歌:“新买五尺刀,悬着中梁柱。一日三摩挲,剧于十五女……”

  “又唱这首说女子连男子的宝刀都不如的歌。你们当真这样瞧不起女子,那就别娶妻啊!你们娶你们的宝刀不好吗!”狸奴在后面听见了。她清了清嗓子,也大声唱了起来:“男儿可怜虫,出门怀死忧——”

  “噗!”能振英正取了水囊喝水,当即呛住,“我错了,何六你休唱了!”

  “……尸丧峡谷中,白骨无人收!”狸奴不理他,唱完了一曲,自觉击垮了他的气焰。她志得意满之际,盘旋在空中的角鹰忽而变了方向,压低了翅羽,露出警觉之态。不多时,前方一名兵士促声道:“有豹子!”

  今日他们才打了几只野兔,还未遇上豹子或豺狼,能振英和张忠志俱是精神一振:“快!”

  一道金箭自密林中激射而出,掠过初春的浅草,带起的风声亦如真正的长箭刺破空气一样凌厉。

  “何六,向后!”能振英叫道。

  不待他说,狸奴也盯住了那只毛色灿丽的生灵。她蹙着眉,双唇紧闭,驱着身下的咄陆,与其他几人齐力,将豹子逼进他们的包围中。

  那只豹子左右乱冲,惶遽之中,被一名兵卒射中了一箭。那一箭失了准头,只刺伤了它的后背,豹子凶性大炽,猛地一扑,跳到了能振英的马前,爪甲堪堪划过了坐骑的一只眼睛。

  这一下变起俄顷,那匹马吃痛受惊,前蹄高高扬起。能振英并不慌张,双腿夹紧了马腹,抽出长刀,去斩豹子,叵耐豹子跃落时指爪一使力,爪甲便插进了马匹露出的腹部,豁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,能振英的刀也落了空。

  马儿连声悲嘶,发起狂来,横冲直撞。豹子兀自挂在马腹上撕咬,能振英弃了长刀,侧身一翻,滚落马下,右手就势从靴筒里掣出一把匕首。那豹子果然扑了过来,他才举起匕首,便觉脸颊上一阵锐痛,一支长箭贴着他的脸划过,深深插入豹子的腹部。豹子的攻势登时为之一遏,染了马血的爪甲顿住了,爪尖赤红的光点在阳光下一闪而过,旁边又有一道长虹也似的刀光落下,斫断了它的脖颈。

  豹子再也不动了。能振英收回匕首,从地上站起,半是笑半是埋怨:“谁要你们多事!”

  张忠志一边抖落刀锋上的血滴,一边大笑:“畅快,畅快!何六你这一箭好深,手臂痛么?”

  狸奴气力虽大,但方才救人心急,那一箭骤然发力,此刻小臂也确有些疼痛。她信手揉了两下,仰起头,笑道:“我也痛快!痛快极了!早知你嫌我们多事,就该让那豹子咬死你,叫你做了歌谣里命丧山谷的‘可怜虫’。”

  “你怎知我不能搏杀它?!”能振英忿忿了一阵子,吩咐兵士抬起豹子的尸身,又问:“这算为辅的,还是算何六的?”

  “算她的。”

  “算我的!”

  张忠志和狸奴同时道。狸奴吸了一口犹带浅浅血腥的初春空气,只觉得,在那痛快无比的一箭后,连周身的血流都俨然不同了,激昂澎湃,有如江河。她很久没有感到这样的快慰了:“多谢为辅兄相让。”

  “本来就是你先射中的,如何是让!”张忠志笑道,“下一回我要比你更快,何六你当心。”

  “你来,只管来!”狸奴意气风发,顾盼自雄。

  一行人到黄昏才收了手,各自将猎物结成一串驮在马后,到了少室山里住下。这座山庄从前是太平公主的别馆,公主死后数十年来山庄没有新主,未经修缮,破败不堪,但他们武人不在意这些:平日里他们豪侈骄纵,出门要穿锦袍,坐骑要配七宝鞍鞯。但在战场上,黄土扑面、血污衣袍的日子里,能有片瓦遮头都成了奢望。

  除了狸奴,这里每个人都上过战场。

  向晚时,能振英和兵士们生起了火,取了几只野兔架在火上烧炙。狸奴站在一边,极目西望,耳中溪水泠泠,眼前山岚片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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