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算不能打,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丫头,想治她,他有的是方法。
差不多伤养好了,司黎在梨园里重新跟着师姐师兄早起亮嗓。
吴光前是所有师傅里最爱摆老一套排场的人。
他要求手下的徒弟每天早晨必须来给他请早安,并且要端茶倒水地伺候他漱口。
他还指定了要四岁的司黎给他端痰盂。
伤好之后的司黎性子的确收敛了些,没再和他对着干,不过到底力气太小,纯铜的痰盂她端得摇摇晃晃。
吴光前斜睨她一眼,“呸”,故意将一口浓痰吐歪,吐到她粉嫩的手背上。
司黎没躲,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
吴光前这才出了口气,摇着扇子,说她:“力气还太小,痰盂都端不稳。等下扎马步多蹲一个小时。”
等出了门,司黎去水龙头边洗手,在冷水下把自己的手背搓得通红破皮。
之后一段时间,小司黎表现得异常乖顺。无论吴光前怎么折腾,她都默不作声地受着。
大家都以为是小师妹挨打后学乖了,直到有一天,一位武生手下的徒弟不小心撞见她往师傅们专用的热水瓶里吐口水。
小司黎也不知道吴光前会喝哪瓶子里的水,干脆都糟蹋一遍。而她自己宁可去喝冰凉的井水,也不碰热水瓶。
这事一被发现,吴光前大为恼火,罚了司黎一顿不说,又开始寻细碎的、不容易被人发现法子收拾她。
比如把她的棉被芯换成絮作的,师姐们都羡慕她的被子厚,殊不知在京市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,司黎经常冷得在被里打哆嗦。
就连梦话都从最开始的“妈妈”,变成后来就一个字——“冷”。
后续,吴光前还以“亲传”的名义,把司黎练功的地方迁到最西边的小院。小院白日里不见阳光,只有傍晚落日时分,才有些许太阳光照进来。
那些年,司黎在一天天的成长过程中,渐渐摸索出规律:一天最冷的时候就是黎明,寒气沉积了一夜,青石板砖踩上去刺骨的凉。
她最爱的则是傍晚,日光暖融融的,刚好能照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小院。每日正午的太阳她从不奢望,就贪图这一点暮色。
圈里知道的,司黎是有名的刀马旦角,是因为她最开始出道是靠武打戏才小有名气。
实际上,司老爷子最初让她学京剧,是想把她往花旦的路上培养。
只是那时候梨园行里的花旦多少都要学点武旦的打戏,但在同一批的旦角里,因为有司黎这个标杆在,没人敢说自己打得好。
毕竟武戏是要下狠功夫,得豁得出去摔几顿,鼻青脸肿都是轻的。梅花桩上摔下来断了腿的也不是没有。
师父方面,吴光前就不用说了,即便他做人有问题,但也是程派里的佼佼者,功底子没得讲。
对司黎,他一直是超乎严格的要求,一些标准制定得甚至变态。
不过,司黎本人练起来,时常比他更变态。
她嗓音条件根本不算天赋出众的那一类,能从一众女孩里杀出来,纯靠性格要强,毅力坚定。
吴光前对她要求十分,司黎非要做到十一分来堵他的嘴。看他吃瘪的样子,她就觉得身上哪哪都不疼了。
乳牙还没退完,小女孩就已经显露出了死都不服输的劲儿。
长大后,司黎更是圈里广为人知的“拼命三娘”,最拼的一年,公开的日程表上全年无休。那年除夕夜,江修暮陪她在车里吃的速冻饺子。
如此敬业的演员,粉丝对她也无比包容。一有绯闻传出来,粉丝都会一反常态地表示“我姐这么拼,是该谈个恋爱歇歇了”,谣言被澄清后,网上又会谐谑地说“这个肯定不够努力,pass,有请下一位男嘉宾”。
总之,一路走过来,业内对司黎演技的评价都是有口皆碑。
连带着,作为她的师父,吴光前前半生靠自己,后半生上不了台了,就开始暗地里利用徒弟的名声创办学校,招生收钱。
不过,令业内外都疑惑的是,师徒俩从没在公开场合一齐露面过,媒体面前更是提都不提对方一句。
按理说,名师出高徒,合该是一则美谈,偏偏二人对彼此讳莫如深,三缄其口的态度让众人实在捉摸不透。
就连李导这次邀请吴光前来当顾问,也是实属无奈。他欠人人情,那人帮他引荐了吴光前,他也只好“笑纳”。
因为不清楚司黎和吴光前之间的关系,李艾浦没敢提前跟司黎说这事。巧得很,今晚开拍后第一次聚餐,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让两人碰上了。
饭桌上,李艾浦夹在二人中间,心神惶惶,左边是京剧名家,按照圈内辈分,他至少要叫声“吴大师”;右边是他心里当之无愧的缪斯。在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时,司黎投资并且零片酬出演了他的第一部 电影,是他知遇之恩的贵人。
当下,两边人模棱两可的态度、泾渭分明的架势令李艾浦十分为难。当然私心里,他是偏向司黎的,所以她不主动开口,他也装糊涂不起头。
而饭桌上哪个又不是人精。除了司黎最开始说的场面话,没人再提两人的师徒关系。
所有人各吃各菜,敬酒也是先称一声“黎姐”。
吴光前上来就摆起了不喝酒、只喝茶养生的长辈架子,旁人想敬也只能象征性地跟他举举杯。
一来二去,吴光前自己倒先觉得不自在了,心道,哪有先敬徒弟再敬师父的。娱乐圈真是世风日下,这些年轻人愈发不懂规矩了。
偏偏作为他徒弟的司黎也不明事理,别人先敬她,她就直接喝,完全不顾及他这个做师父的脸面。
想了想,吴光前觉得自己被故意怠慢了。
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指了指手边的茶杯,装作训诫的模样,对给他倒茶的小徒弟说:“瞧瞧,说你们平时功夫不到家,你们还不平不忿。这茶倒的,都快漫出茶碗了。”
“想当初你司黎师姐在我身边,酒倒八分,茶倒七分,手稳得一滴都不带差的。唉,真是一代不如一代。”
闻言,两名低头听训的小姑娘忍不住悄悄抬眼看过去。对这位师姐她们是敬佩又羡慕,学校里的小姑娘们也基本都是奔着她才去的。
话被点破,桌上的其他人眼观鼻,鼻观心,都在等着看司黎怎么回。
而目光所在的焦点,司黎却迟迟没说话,不急不迫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燃。
那味道一闻就是老烟枪才会抽的。
吴光前当即拧了眉头,露出嫌恶的表情,沉声提醒她:“司黎,烟伤嗓子。”
烟草燃烧后的焦灰在她指间摇摇欲坠,司黎没听见一般,又抽了两口,方缓缓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。
她唇角噙着笑意,轻声慢语、意味深长地说:“可是师父啊,我现在已经不唱戏了。”
第12章 早年间,江修暮曾问过一次司黎,为什么她那么讨厌自己的师父。
当时司黎只言简意赅地回了他四个字“他打过我”,剩下的就不愿再提。
所以接到司黎的电话时,听她说“吴光前来了”,江修暮对这个名字还有一丝陌生。
他不假思索地回她:“我来处理。你不用理他。”
司黎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挂断电话,视线就往门外飘。乖乖听话是不可能的。但凡有人给她一分不痛快,她总要回敬个十分八分的回去。
指间的烟雾缭绕,司黎背靠着阳台栏杆,看着吴光前拄着拐棍,面色不善地朝她趔趄走来。
说面色不善,算委婉的形容了。
如果眼神可以杀人,吴光前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恶徒给活剥了。
他一脸防备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,更不肯再多走一步,就停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。
没了外人在,吴光前也不再演戏,声音冷寒地问她:“你叫我来有什么事?”
司黎持着香烟笑,“师父,我们师徒这么多年不见,你站这么远,是怕我什么呢?”
吴光前没回答她,他怕被录音。对这个徒弟,他时时刻刻地警备,生怕她耍什么花招,自己被陷害。
“司黎,是你叫我来的,你到底要干嘛?”
干嘛?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
司黎瞧他这副对她“如临大敌”的嘴脸,笑得更深了。她弹了下烟灰,状似随意地说:“三四个月前吧,我去意大利拍广告,好像看见师母了。”
“哦不对。”说完,司黎眯眼瞧他,忽又改口,拖长尾音道:“应该是‘前’师母。”
吴光前愣了下,随即神色更冷了。
司黎慢悠悠地,咬字清楚地继续道:“前师母还认出我了。她跟我打招呼,我就跟她聊了两句。”
吴光前追问:“你们聊什么了?”
司黎这时候来了深沉劲儿,抽了一口烟不说话,白色的烟雾从红唇边缓慢逸出,一口一口的,像没完了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