必要时候,他们可以咬破嘴里的蜡,露出利刃。
所以北宛人的舌头都练得很灵活,比一双手也不差。
他与小王子努哈拉有交情,早些年也因为好奇练过一阵,知道阿趷拉沙木最后的一击,是冲着他脖颈而来。
哪怕是原地不动,他也有准备随时反击,擒拿对方。
叶瑾钿收回盯着他的目光,落在他手中发皱染灰的柔软寝衣上。
张珉跟着垂眸,一激灵:“我来洗!”
叶瑾钿抬眸,目光落回他脸上:“大将军令北宛人闻风丧胆,胆敢一千轻骑闯人八百里王庭,一身都是胆量,怕我一个小女子作甚?”
连用三个“胆”,看来心中真憋了气。
张珉小声反驳道:“其实,王庭离沙城并没有八百里,顶多就是六……”
后面的话,在叶瑾钿沉静的目光中,被他咬断,吞回肚子里。
叶瑾钿呼吸一口气,又翻出一件干净寝衣,放到榻上,才把箱笼盖好。
她撑着床榻起身,让外面的士卒挑两桶热水过来,再捎带一个盆和两张干净的布巾。
张珉跟在她背后出外,交代落影几件事情。
扶风妥帖,听闻他回城的消息,便开始令后勤准备热水,如今一喊就能送来。
张珉脚步停在帘子前。
他听到了水声。
不一会儿,叶瑾钿一脸热雾出来。
“愣着做什么。”她看向心虚低头挠耳根的张珉,抬手压住厚重的门帘,侧身让路,“进来。”
张珉只好进去。
叶瑾钿把竹屏挪开,对身后的人道:“把衣服脱了。”
张珉伸出去帮忙的手落空,按回自己甲衣上,迟疑不肯动。
“你自己脱,还是我动手替你脱。”叶瑾钿没听到动静,用匕首将烛火挑明,头也不回地说道。
再转身时,张珉便只剩一条亵裤,正背对她,弯腰倒水入盆里。
叶瑾钿靠近,将小杌子放下:“坐下,我替你梳发,擦一擦。”
他连日疲劳奔波,如今还不宜洗发。
只需
稍微擦擦,再顺一顺,揉揉头皮,松快松快帮助入眠即可。
至于他的脸和身体,刚好坐着擦洗干净。
目之所及的伤,她也不问,快快让他洗漱好,躺在床上歇息,由她处理。
张珉眼皮都在打架,可仍然不愿意闭眼,看她忙活。
叶瑾钿捧着药箱,坐回榻边,伸手捂住他眼睛:“好好睡,我今夜不走。”
张珉眨眼,摸到她散开的裙摆拉住。
“你累了,要歇息。”叶瑾钿弯腰拿药、布带和剪子,“事情太长,醒来再说。”
处理他胸口伤势时,她松开捂住他眼睛的手,低头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,权当抚慰,问他可否安心。
唇上的温热,让张珉眼皮轻颤,收紧指尖摸到的一截裙摆,拢进掌心里。
他得寸进尺说:“我不能安心。”
叶瑾钿环着他胸口,加快缠绕布带的动作。
他身上伤多,胸口、大臂、腰腹和腿上都有重伤,几乎缠成一个布做的傀儡。
叶瑾钿把结绑好,药箱一推,把烛火灭了,翻身上榻。
她将毯子丢他脸上去:“再盯着我不睡,我明日便回铁花城去,你折损的兵器,另找军匠修缮罢。”
第85章 他们的所有过往
这话的意思是……
张珉眼睛骤然大亮,心底回响着一句话:她暂时不走!
不是今夜不走,而是这几日都不走。
他扯开脸上的毯子,看着背对自己的后脑勺,心中欢喜无以言复,只能悄悄用指尖缠卷她散落的发丝。
半晌,叶瑾钿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。
她无比平静,喊出他名字:“张子美。”
张子美卷绕的手指往前退了几步,改而捏住她的衣摆,终于愿意闭上眼睛安睡,不再继续造次。
许久没睡个整觉,闭眼不久,他便陷入黑沉梦乡。
迷蒙坠入梦乡之前,他习惯地伸手揽住她腰肢,往前挪了挪,紧紧贴在她身后,蹭了蹭她后脖颈,在她耳边含糊喊道,“娘子。”
热气穿过发丝,钻入耳内,轻叩薄膜。
叶瑾钿在这一声极尽缠绵的呼喊中,抖了抖眼皮子,缓缓睁开眼眸。
外面有军士手执火把巡逻,火把的明光被筛下虚虚一层,将他们的影子叠在帐篷上,如同两株卧倒交缠的树。
她看着眼前的影子,唇角一弯,伸手抓住腰间的手腕,重新闭上眼睛。
掌心逐渐滚烫,还没彻底散去的桃杏印痕,透过皮.肉钻进骨血里,爬上脑门把从前的记忆铺展开。
印痕在梦中化作两朵花儿,坠落十岁不到的小叶瑾钿头上。
那年,她与母亲从南陵十万大山的世外桃源中出来,先到江南看过年迈的姥姥,又奔走至盛京郊外,打算到北郊去祭拜父亲。
不料多年没回盛京,母亲走错路入了东山。
暮色已浓,有狼嚎狗吠。
加上母女二人都走不动道了,只得就近找一方破庙栖身,打算明日再去。
小叶瑾钿让母亲留在庙里洒扫,自己到附近捡些干柴烧水,也能顺道就着火光取暖。
那一日,正是张珉他们解救谢灵当天。
亡命之徒逃散,被他们一群少年分开追踪捉拿。
张珉那时还不是人见人怕的“鬼面将军”,而是那个被困在深宅后院磋磨的瘦弱少年。
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,身后援军未至,他应付得有些吃力,可还是凭着一股愤怒与韧劲儿,死咬着不放。
两人初见,身上都脏得跟乞丐无异,脸上还糊着厚厚的尘土。
小叶瑾钿捏紧身上藏着的小弩,盯着从天而降的匪徒,正准备扣动机括保命,背后却飞来一柄剑,插入匪徒胸口。
她只得收起小弩,抱紧柴火,假装害怕往后退。
少年张珉当时还没到换声的时候,嗓音透着一股雌雄莫辨的稚嫩,问她有没有事。
小叶瑾钿只摇头,目光从他腰间令牌上的狼图腾扫过。
后来援兵到来,分散张珉注意。
她怕自己久久不归,母亲会担心她,便先回去一趟,打声招呼,顺道把柴火放下,可也没跟母亲提这事儿。
只是再回去,张珉他们已离开。
两人谁也没在意这初遇。
以至于后来在漠北那个收获的秋日相遇,谁也没认出对方。
大漠相交三年,叶瑾钿目睹他从小兵一步步爬到少将军的位置,陪他在每个将士休息的间隙里,于军营内一角继续练,往死里练。
她在屋子里“哐哐”砸铁,他便在外间“唰唰”舞刀舞枪。
哪怕轮休的日子,他也会在沙丘中绑上重铁,自日升到日落,不懈训练马术、剑术、枪术、双锏、铁槊、戈、戟……
十八般武器,可谓样样不落。
别人练三五回的动作,他会练上上万次。
那时,她就坐在歪脖子树上或树下,翻阅那些老旧的锻造册子,笔墨不断记下拜访工匠说的每一句话。
三年满书箱,才编出一本心得笔录册子。
人人都当他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,当她是怪力取巧的军匠。
可是——
他吃过多少沙子,她清楚;她被多少火星烫过,被多少门扇拒之于外,他也看在眼里。
偶有时,张珉会教她射箭骑马。
漠北风沙大,射箭不容易,骑马更不容易。
天色稍晚一些,那风就使劲儿扒拉人的嘴唇,把门牙吹得冰凉,并且干巴巴的。舌头舔过,感觉像是粘在一块从沙地滚过的冰上,轻易抽动不得,好像一抽舌头就会掉下来一样,可那黏着的沙,又磨嘴皮子,磨得发红肿胀。
有时,叶瑾钿也会教他分辨刀兵用料。
不仅仅只是铁料,还有木料,动物的皮、筋、毛等等。
有时候为了得到一块好些的料子,还须得在霜气浓重的时候,蹲在山林中静候,或是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大半天。
那并不比骑马练功轻松。
其实张珉还想跟她学锻造简单的刀兵,只是苦于时间不够,一直没能如愿。
后来,大王子利用张珉母亲部落的狼图腾,将他诱去峡谷,推落滚石乱木,想要将他弄死。
叶瑾钿翻山找木料,发现林子被翻找搬运过石头,便顺着痕迹前去相救,却与他一起被困峡谷之下。
那时正值隆冬,漠北冷得像一把巨大的刀。
天地苍生都是它待宰割的肉。
叶瑾钿半背着伤了眼睛,无法正常视物的他,走过几百里长的峡谷,才找到出口。
三年日夜相对,知心相交,互通理想。
十余日患难与共,生死相依。
这教少年如何不动心?
往后风沙喧天的夜,他便偷偷用缴获的玉料,一刀刀将少男心事刻上去,刻成一朵桃花,一朵杏花,隐晦传达满溢到无处安放的爱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