领军前往西南之前,他将刻成的白玉簪送到叶瑾钿面前。
而且,当时张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,求医之道,亦在西南。
张珉必定要走这一趟。
此去不知多少年,他其实从未想过,让少女放弃当前军匠的身份跟他离开,也没想过直接向她上峰东方九江大将军把她要走,不经她同意便共赴西南。
他知她志向,所以不愿以己度人。
于是,只递上刻满少男心事的白玉簪,欲说还休。
可从小流离的豆蔻少女,哪里懂得这般心思。
她只知道,张珉送她礼物后,要离
开大漠,前往西南为“主帅”夺下粮仓,保证几路征战天下的大军的粮草供给。
误以为是离别赠礼的叶瑾钿,将白玉簪丢回张珉怀中。
——她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要与他分别。
所以,这离别礼她不愿收。
阴差阳错之下,两人就此分别两年,直到叶瑾钿十五岁那年,从别处得知赠簪子的暗喻。
她当即决定到西南去找张珉。
不过文书又说,西南拿下以后,诸位将军都陆续往盛京去。
那时天下还没大定,盛京也还不是萧旻的据地,被诸多势力来回争夺,其实并不安全。
叶瑾钿本想用自己的功劳,以及替黑布大娘护送武器和信件的情谊,向接收这一切的大将军东方九江求一个人情,让他帮忙照顾自家阿娘,自己独身前往。
东方九江其人,在主帅之下一众吵吵闹闹的老青少将军里,少言得特别不打眼。
再加上他行军向来谨慎,从不轻易主动出击,基本都是打守城战,功劳也算不上格外亮眼。
是个很容易就被忽略的人。
要不是张珉向东方九江引荐过她,对方亲自登门拜访,叶瑾钿那武器和信件都送不到他手中。
但是叶宛娘哪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。
她决定跟叶瑾钿一起到盛京。
叶瑾钿便有些迟疑,不知自己该不该去了。
叶宛娘说:“天下一日不安定,便处处是危险,在边城与在盛京,并无不同。人不能因为身处险境,便做囚鸟,裹足不前。
“甜甜,做你想做的事情,找你想找的人。人的后半生过得太快,容不得太多年少时候的悔恨。阿娘的年少时光已无憾,只盼你也能圆满。”
就连向来沉默寡言,从不干涉别人决定的东方九江,都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弩,破天荒来了一句:“志同道合的伙伴,难求;志同道合的爱侣,更是可遇不可求。再耽搁下去,你们分开的日子,就要比相识更长久了。”
叶瑾钿离开漠北没多久,主帅萧旻也调兵往盛京而去。
战火在她抵达盛京半月后燃起。
大半年过去,几方势力才慢慢消停,歇一口气。
她终于得空出城砍柴时,将线香揣怀里带上,路过当年寄宿的破庙,跪在那破损毁坏的泥胎前上香,许愿能在盛京找到初进京那年的恩人和石头阿兄。
西南一带有一个传说,说人身上的缘分线都是有限的,如果每个人都分一根,就会非常浅薄,很容易就断掉。
叶瑾钿便寻思,或许先把这条恩情线了断,就能够早点儿找到石头阿兄。
线香带的有些多,剩余的那些,她便顺手藏起来。
待将来还愿,还能再用。
在盛京的三年里,各方势力都在抓匠人,但凡有点儿手艺的人,都会被各方势力想办法拉拢。
为了不卷入这趟浑水之中,她只好隐瞒自己会打铁的事情,默默找人。
可张珉还没来得及剖白少男心绪,将自己的过往一一交代,只在她这处留下个“石头”的代号。
甚至军营里的士卒,最初也是玩笑般喊他“冷石少将军”。
第三年夏初,萧旻率大军攻下盛京,准备称帝。
自西南辗转西北,打下半壁江山,打算一生坚守国门不回京的张珉,被十八道金令强硬召回盛京。
秋天回朝,叶瑾钿不经意一瞥,窥见定国大将军腰间玉牌上,一对闪烁日光的绿色宝石狼眼,与救命恩人重逢。
她多番打听,知道他常去枫树下静坐,便干脆每日靠在附近小巷口纳凉,与周遭守家的老丈老媪闲语,静候时机靠近他。
那一日,小巷清静,没有闲人聊家常。长草的巷口有风吹过,草叶“唰唰”擦过墙根。日光斜照入巷,染红半边墙头,飘来几片枫叶。
叶瑾钿伸手抓住打转的枫叶,正准备向前表明身份,却见避开人群的张珉,从怀里掏出一支眼熟的白玉簪,反复摩挲打量。
不知谁家柿子树从墙头伸出,“啪”地砸落地面。
薄柿比暮色更浓,染了一地橙黄,几乎糜烂的清甜香气,随着一股浅浅的涩味散开。
叶瑾钿一下蒙了。
她呆站原地许久许久,没能挪动脚步,只是用目光描摹已成青年的张珉,恍若在梦中。
好不容易平复完激荡的心绪。
指尖还颤抖着,她正想迈出去相认,扶风却疾步而来,在他耳边说了什么。
他听完便急急离开。
叶瑾钿脚步未停,双手拢在唇边要喊住他,又见暗处有人鬼鬼祟祟尾随。
即将出口的呼喊被唇齿拦住。
她身体比头脑更快动作,顺势转入旁边巷口,跟在暗处那人身后。
可惜,对方还算警惕小心。
除了知道他在尾随石头阿兄,叶瑾钿什么都没探出来,还把人跟丢了。
不久,她如旧在巷口蹲他。
想杀张珉的人与想杀萧旻的人一样多,右相府守卫森严,闲人很难轻易靠近,还不如就在枫树附近寻机会。
等待时,有少年误把蹴鞠踢到她跟前。
她弯腰捡起,一记旋踢送了它回去。因这一脚实在漂亮,便被一群少年拉着加入,分男女两队比赛。
不料,玩到半途,蹴鞠径直越过枫红,砸落不知何时靠坐树底的青年身上。
看清青年身上的文武袖紫袍,以及独特的黄金面具,所有人尖叫逃散,连对方送回来的蹴鞠都不敢要了。
叶瑾钿隔着重重枫红,心跳剧烈。
她捡起坠了铃铛的蹴鞠举高,向他走去,转腕扬了扬,拔声道:“郎君将人都吓走了,是不是得把自己赔给我,陪我踢蹴鞠呀?”
那一日,她刚好十八。
上天给她最好的生辰贺礼,就是让他们时隔五年光阴,终于又站在彼此眼前。
记忆流光飞转。
枫叶渐渐被白雪覆盖,她跪倒佛前,与佛殿外的张珉再相遇;蓝天一转,已是小巷雪地,她撑伞送出香囊;香囊色泽变换,又变成一把遮面的红色团扇,透过团扇,可见张珉一身红衣与她相视一笑,弯腰对拜。
弯下的腰肢后,蓦然传来一股大力。
“噗通”一声,她又坠落春日薄雪未尽的湖面。
迷糊中,一滴滚烫的眼泪砸下来,耳边似有人声嘶力竭,惊惧惶然呼喊她小名。
“甜甜——”
“甜甜!!!”
温热的手掌,捧着她的半边脸,跪在她身侧,哆哆嗦嗦、小心翼翼在额角落下一吻。
叶瑾钿不安一动,眼睫微微抖了几下。
张珉屏住呼吸,把抬起的脑袋轻轻落回枕头,闭上眼睛。
叶瑾钿费力睁开眼。
梦中濒死的感觉太过真切,险些让她无法挣扎。
她醒来还晕眩好一阵,连眼前事物都瞧不清一丝一毫,仿佛置身云雾之中,隔了一朵又一朵厚重的云。
歇上几口气,她眼前云雾才渐渐消散。
张珉擦洗干净之后的面容,在她面前愈来愈清晰、真切。
外头天光未晓,四下暗沉青灰。
兵甲踢踏摩擦的声音,自营帐外传进来,有些遥遥不清。
床尾点燃的桃杏香已燃尽,浅浅淡淡的味道却还没有散干净,混着些许血腥与汗液的味道,在营帐中滞留。
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,过往岁月从她瞳孔跑过。
叶瑾钿抬手,微颤的指尖落在他眉头,轻轻扫向眉尾。
张珉装不了了。
他慢慢睁开乌眸,对上水泽氤氲的桃花眼。
“阿兄,我都记起来了。”叶瑾钿轻笑一声,热泪滑落枕巾,“所有,一切,全部,统统都记起来了。”
包括——
“你可知,新婚伊始,我为何要杀你?”
第86章 诱她说情话
深秋漠北拂晓时,寒气可刺骨髓。:
只消探出一条赤.裸的手臂,便能感觉被一把细细密密的冰针扎入血里,一路游到心头的感觉。
张珉的胳膊虽缩在被窝里,却无端有这种感觉。
他指尖跳动,抬手将她散落眼角的碎发撩开,别到耳后。
“我不信你要杀我。”
从前不信,如今更不信。
他只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