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瑾钿顺着他的话,想起上次入山碰到相府清剿流军的事情,果断选择踏青。
回到宅子,她直入庖厨。
张珉到隔壁去,将药包丢给属下,掷下一句“娘子所赠”就跑,弄得一众人不明所以,呆呆发愣,琢磨最近到底有谁受伤了,还严重到需要上药。
暗卫在他出门前现身,问是否需要暗中将门神画像全部撕毁。
想起那抹黑自己的画像,张珉眼角跳了跳。
他伸手按住:“不必了,既然生民觉得张贴这画像可以安心,那就随他们罢。”
“是。”
暗卫退去。
庖厨。
叶瑾钿将清洗过的肉先剁好,拌上油盐和自己做的豆酱放到一旁腌制,剔出来的骨头则与篮子一起吊挂在房梁的钩子上。
春日凉,肉可留待今夜炖汤喝。
篮子吊起来,张珉也回来了,他挽起袖子问她:“娘子打算做些什么吃食带去?”
“既然是踏青,一个春盘也就够了。”
叶瑾钿打开橱柜,取出起床时摘的大蒜、小蒜、韭、芸苔、胡荽和芥菜交给张珉去洗。她则再取紫苏、大枣和甘草洗干净,并将枣子去核,放进砂锅煮紫苏饮。
火生起来,她才揉面做薄饼,顺手将小菜切碎,待会儿分开炒,放进食盒的小格中。
薄饼只有一层薄油,香气不浓,可方才的菜属五辛,味道浓烈,伴着猪油一炒,香味混在一起冲向鼻尖,馋得人口水直流。
她手脚利落,很快就将东西备好。
张珉凑过来夸一句:“好香。”
叶瑾钿拿起一张薄饼,将小菜与肉末均匀摊上去,卷起来,送到他嘴边:“要不要趁热吃一个?”
等去到东山,吃的可就是寒食了。
张珉看着喂到嘴边的春饼,愣了一下,伸手想要接过,但伸到一半又收回去,低头靠近,张开嘴巴。
他嘴张得慢,一直盯着叶瑾钿的容色,唯恐她不喜。
可直到春饼被咬断,她的手也没有收回去,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问:“怎么样,味道咸淡没偏罢?”
要是味道不对,现在还能下锅翻炒,救一救。
“与平日一样。”
剩下那一口春饼,断口离叶瑾钿的指尖只有毫末之差,张珉怕咬到她指尖,伸手将春饼接过来,塞进嘴里,塞得脸颊微鼓。
看他吃得欢,叶瑾钿便把食盒盖上,又把紫苏饮灌进长长的瓦罐中。
她提食盒,他提瓦罐,相携往东山东去。
今日出游的人不少,还有一些人直接挑上担子,或是背着个大包裹,像是小商贩。
城门方向更是多车马往来。
张珉瞧着身边挤挤挨挨的人潮,怕两人被冲散,漫不经心般向叶瑾钿伸出手:“人潮涌涌,娘子小心些。”
叶瑾钿看着朝自己摊开的手心,略有迟疑。
手牵手和隔着衣袖握手腕,对她而言,还是有些许区别的。
张珉见她犹豫,赶紧抬高手肘,露出袖摆:“娘子拉着我的袖子可好。”
下一刻,叶瑾钿将自己的手指搭进他掌心,将他手肘压下:“走罢。”
像是怕她反悔,张珉下意识收紧掌心。
“啊?哦。”
他迟缓一步跟上。
步伐凌乱几步,便变得异常轻快,连脚后跟都透出显而易见的愉悦。
*
春日暄暄,卉木萋萋。
绵延山脉间,数十座道观庙宇点缀,隐在重重深木之中。
横贯整座盛京的滋水河绕山而过,如同勒在山脉中间的一条银腰带,有楼船与小舟穿行,载送勋贵世家子弟。
失去记忆后,叶瑾钿也是第一次从这边走,不知东山东西两侧会差得那么远。
“两岸皆是道观庙宇,如此游冶做派,鼓吹靡沸,是不是有些太过了?”
细听,山间尚有梵音金钟,却被鼓瑟遮盖。
张珉也看不惯纨绔子弟的这等做派,可这几百年来,都是这样的乱象。大衍初立,想要一朝根除谈何容易。是以,他也只能暗暗冷嗤一声。
“都是些贵族子弟,便是今上要管,也得先稳固山河。”他摘下路旁大叶,替叶瑾钿遮盖头上烈日,“我们找处僻静些的地方坐坐罢。”
河边还是太闹腾了些。
叶瑾钿抬头,拉着他的手腕,将大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,把两人都遮蔽。
“走罢。”
她也觉得这边太吵闹。
东山院上香的女眷特别多,倩影淡服,美人掀起帽帷露面,便能引得文人一场轰动,诗作如流水而出,汇入前方偌大湖泊中。
是故,东山院脚下的湖,又名美人湖。
这块地儿多是未婚的才子佳人,叶瑾钿拉着张珉远离,寻了个有树荫,可观景的小坡。
这边背对滋水河与美人湖,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期间,静若太古。
她将食盒放下,问张珉:“夫君饿了吗?”
张珉嘴唇张了张,似乎有话想说,却又欲言又止,不知该不该说。
叶瑾钿将食盒放下:“怎么了?你不喜欢这里吗?”
她转头看林荫遮蔽的四周,再望向坡底下据水而建的一座荒园,十分不解。
“咦?这是什么地方,这么好一块地,怎么荒废了?”
底下园林虽野草蔓蔓,可也能看清楚点缀其中的假山池沼,亭台楼阁。碎石小径约莫压得足够夯实,没有长草,依稀可辨。旁有青竹栽种,曲长通幽。
东篱围绕成圃,梅树点缀其中,枯枝结节,颇有静远之气。
远些的楼阁看不清楚,可底下梅枝密覆的石屋,薄雾烟霞笼罩,超脱尘外,显然是夏日避暑,冬春赏腊的好去处。
这么一个好地方,又地处东山观附近,怎会如此荒凉?
张珉的踟蹰,正是为此而生。
只是此地荒凉的缘由十分血腥残暴,且涉及谢昭明妹妹,他稍稍斟酌词句:
“此地本是前朝一位皇亲的别庄,约莫在十年前,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命案,有三十位小郎君和小娘子被一位越狱潜逃的死囚抓走,在此屠杀。”
说是屠杀,实则比屠杀更为残忍一些。
那囚犯是记恨世家大族将他定罪,所以拐走各家子弟,蓄意报复。
叶瑾钿:“!!”
怎会有这般悲惨的事情。
再看荒园,似也蒙上一层阴霾灰雾,久久不散。
“那他们都被……”叶瑾钿有些不忍心,“杀掉了吗?”
张珉摇头:“有两位与死囚机敏周旋,等来援军,最终逃出生天,只是一人完全忘却前事,一人偶尔会被噩梦惊醒。”
叶瑾钿为那三十位素未谋面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而心疼。
“这也太惨了……”她目中柔软的心疼,逐渐变成冷硬的气愤,“那死囚后来如何了?可有被抓住?”
岂止被抓住。
谢狐狸找到一身狼狈,目中惊恐却还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慰他说,“兄长,我不害怕”的谢灵之后,人都快要疯了。
不过看她伤情不重,只是昏过去,他还尚存一些理智。
然而——
等他们前往囚困这群小少年的居室,看见一团团剥离的肉,钉在木架上的皮囊时,谢狐狸就彻底疯了。
不说谢狐狸,就是他们这群生性爱闯祸的郎君,看到这种场面都是脑子一嗡。更何况是从小就躲在谢狐狸背后,捏住他袖角,探出半只眼睛,怯怯看他们,软软喊一声“阿兄”的小谢灵。
随后,谢狐狸着人找来等身铜镜,将自己和那死囚反锁在室内,以牙还牙。
要不是谢灵惊醒,谁也不要,只要寻他,他恐怕根本停不下来,要闹出心障。
可这并不是最令人心疼的事情。
最令人心疼,甚至可以说是心寒的是,怕丢脸的世家大族,连尸首都不愿领回去,只让附近一座小庙宇帮忙超度,连坟都是在附近山头随便挖了挖,草席一卷就丢进去掩埋。
当时天下纷争厉害,战乱频仍,浅埋的尸骸不算罕见,甚至说得上寻常。
可他们如此做派,也实在令人不齿。
那二十八具尸首,终是他们几个热血未凉的少年所安置。
张珉当时还没脱离家族,也与谢昭明一般,仅有一位从小相依为命的胞妹。
此事亦令他后怕不已。
“谢郎君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?”听到是身边人的故事,叶瑾钿更唏嘘了。
她转眸看向张珉,有些心疼他的遭遇:“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,但是夫君宁愿无所依凭,也要脱离大族,想必是受过不少委屈罢。”
张珉一怔,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么偏的地方。
“是啊。”他看着眸中仅有他一人倒影的眼睛,眉目也跟着柔和下来,“多亏遇到了娘子,才将过往那些委屈,全部都抚平。”
是以,他从不后悔脱离家族,带着妹妹投奔陛下,前往黄沙大漠一点点打下属于自己的战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