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届时,空车再运回那边损毁的兵器,兵器务必与他们给的账簿仔细核对清楚,一根箭头都不能少。
“回来之后,你就把损毁的兵器交给丁房的人修缮,继续修你的弩构件,今日起码要打出三副可以替换的十六石弓力弩,知道了吗?”
叶瑾钿:“??”
东南门虽是距此最近的城门,但清点加上运送,起码得耗费小半日;要打一副质量上乘的构件,最少也须得三天。
她昨日那是粗制滥造,真要上弩怎行。
只是不等她开口,监正就提起衣摆往军器监跑,边跑还边回头叮嘱:“记得,不要点错了啊。”
“欸,你小——”
光顾着扭头说话的监正,路越跑越歪,一个踉跄撞上人家门口的花盆,左脚绊盆右脚绊树根,一头栽进小厮浇花的水桶里。
“扑通——”
“咕唔——”
叶瑾钿喃喃落下最后一个字:“……心。”
听到声音回头的小厮,手上一重,“咚”的把桶砸在地上。
他目瞪口呆看着桶外一身扑腾的红色官服。
监正扶着桶沿,把头拔出来。他“噗”一声,呼吸急促,疯狂呛咳,双眼无神地扶着胸口干呕,吐出一口放置好几日的淘米水,扭头木然望着小厮。
小厮:“……”
这不能怪他罢。
监正也确实没责怪的意思,只是心如死灰地让人去军器监把账结了。他踉跄两步,扶了扶头上的帽子,找准方向继续跑。
叶瑾钿:“……”
看得出的确有急事了。
她无奈收起账簿,小跑着跟上运输兵器的车。
*
右相府。
监正抹去脸上的潲水,挂着一脸年老不中用的疲惫,对那块站在六角亭美人靠上的望妻石道:“相爷,夫人已前往东南门,罗东闭门不出,院中亦有人看守,不会让他发现端倪。可以点兵器了。”
罗东,乃东家正儿八经的名字。
望妻石终于舍得回头,从美人靠上跳下来,理了理袖子。
“落影,再派两个人去看守,剩下的人开始点兵器。”
“是!”
他利落打手势指挥。
一众人各自领命而去。
谢昭明静坐亭中,以扇敲击掌心,看向张珉:“
兵器尚且可以悄悄点,再着人寅夜秘密换到营中,以几车新兵刃为幌子,圆上先前的作为,可兵马你要怎么点?”
敌人都入城了,不管他们谁入营点兵,都会引起警惕与防范。
张珉背着手,往外踱步:“让杜君则那厮跑腿,别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不说,还把腿坐残了。走,先去郊外策马,晚些时候再到春宵楼吃酒。”
他递了个眼神给落影。
落影应声跳出门外。
监正:“……”
右相对左相的毒言,是他能听的吗?
他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,天地旋转颠倒,有种官途略显颠簸坎坷,日子暗无边的错觉。
*
左相府。
落影双腿勾住海棠树枝,抱剑倒挂在中堂后窗前,将张珉的话一字一句重复。
袅袅的薄雾自中堂飘出,钻入鼻孔,让他痒得不行,连连打上好几个喷嚏,险些把自己抖到地里栽种起来。
他揉了揉鼻子,看向那瘦削,单薄,却笔直如大漠白杨树那般不枉不曲的端正背影。
光看这个背影,都知道主人会是怎样一个刚正不阿,颇有清骨的文臣。
内室肃静淡雅,多文书卷轴,锦帛竹简在他手旁堆叠,与他气质相容。
杜君则不紧不慢将文书写完,轻轻搁笔,将略微上挽的袖子放下,扶着圈椅轻盈起身。
一张清正冷峻,神锋过冽,落落穆穆的脸庞便破开浅薄雾气,灼灼海棠,径直撞入眼底。
落影在心里“啧啧”两句:真该让他们相爷来看看,何为端方君子,俊俏书生。
布有两滴墨痕,长满茧子的手将袖袍挽起,朝他一伸:“令牌。”
落影知他这是应了,丢下令牌和写有要点兵马数目的书信就跑。
海棠花树摇晃,花瓣飘洒,坠落一阵轻红雨。
*
东南城门途径的南棠街,海棠花栽满长街两旁,入目俱是浅浅的红,淡淡的白。
春宵楼临街二层的窗户大敞,一只皓白如玉的纤纤素手递出,承接一朵完好的海棠。
玉手的主人以珍珠扇掩面,只露出一双多情的狐狸眼,半垂眼眸往下觑。
张蘅托着腮帮子,一路目随叶瑾钿:“没想到,这么几年过去,我嫂子越长越好看了,近看跟桃花成精似的!”
“阿嚏——”
桃花成精的叶瑾钿被海棠花香刺激,偏头打了个喷嚏,揉揉鼻子继续往东南门去。
抵达瓮城一侧,他们便停车与校尉核对账簿,但没料到两位身材魁梧健壮的校尉竟是细致人,居然连兵器上烙的匠人与督工官员明细都要一一核验。
一把两把武器倒还好,好几车武器,还有一桶桶箭矢,核验起来简直就是折磨。
可她还是得负责到底。
验完一批,她偏过头望向窗外,吐一口气,松松有些酸胀的眼睛,却意外对上一张黄金面具。
黄金面具的主人骑在高马上,紫色文武袍迎风鼓胀,像振翅的鹰隼将要乘风而去,好不威武。
他不过稍稍转脸,可不知为何,叶瑾钿就是笃定面具之下那双眼,肯定在直勾勾盯着自己。
她准备收回目光,城门却有一辆马车刚入,往这边偏转避开右相一行人,恰巧牢牢挡住窗扇。
隐隐约约,听得车厢内有一道春莺似的娇俏声音低语:“那便是右相?瞧着倒是英武不凡,为何要说他是杀神?”
“哎哟,我的姑奶奶,你可……”
车厢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有过堂风一吹,将车厢帘子撩起一线,亮出一截雪似的修长脖颈,薄衫微透,将她后肩一粒红痣照得格外亮眼。
叶瑾钿目光赶紧往下一垂,盯着那块被车轮压得张开大口的砖石,顺势绕转,收回目光,继续核验兵器账簿。
待第二份账簿核验完,将一箱损坏的兵器丢上车,她才重重舒出一口气。
这份差事,可算能窥见尽处了。
她站在墙根阴凉处,悄悄松了松筋骨,看着押送兵器的士卒干活。
“咯嗒——”“咯嗒——”
一箱箱武器砸上车板,将松动的石砖压得高高翘起,可等武器都安稳上车,石砖也只翘起半张口。
她拧起眉头,等车往回驶时,紧盯不放。
一辆辆车轧过石砖,大都只是翘起小半边,而她试着重重踩下去,石砖却只“嗒嗒”两声,根本不翘。
方才那马车有古怪!
那样一辆长长的马车里,除了人以外,肯定还有大量的兵器,才会重得将石砖高高压起。
叶瑾钿当即就想抢一匹马,奔回军器监告诉监正。
可摸到怀里的账簿,她便冷静下来,望着还不到正午的天色,压住那点儿急切,找同行的士卒回去报信。
士卒有些讶然望她一眼,迟疑片刻,还是率先回了。
监正闻言,亦有惊异之色,遣人将这好消息送去给张珉,还特意着墨提及,此乃夫人慧眼识破。
张珉听得身心舒泰,随马自在摇晃的半身瞬间挺拔。
谢昭明等人:“……”
出息。
*
待揣着两份账簿回到军器监,已是正午时分。
叶瑾钿尚未多问,就被监正推到炉子前:“三日,十副构件,万万不能少一副,知道吗?”
他叮嘱完就提着衣摆溜之大吉。
叶瑾钿幽幽目送他。
打铁,她所愿也;一味锤铁,固非她所愿也。
监正是孤身寡人么,家里没有美人等他归去是吧。
她怨气十足提起锤子。
罗东见监正离开,变戏法似的掏出十余个泥范:“我已依你的法子加入炭灰,浇筑成新铁,若只是捶打与精磨,子时之前定能做好三副。”
叶瑾钿默默竖起大拇指。①
有聪明人相助,她亥时正便将三副构件上交,兴冲冲归家。
监正拦都拦不住。
他头皮绷紧,赶紧着人送信到右相府,来个人应付一二。
落影身为贴身明卫不在,暗卫苍鹰不善巧言令色,只能揪走一位府兵丢隔壁,让他假装帮忙送信。
府兵满眼茫然:“那要说什么呢?”
苍鹰只擅长挥刀暗杀,他大拇指挑起匕首,亮出利刃,扬起眉头看对方:“你问我?”
府兵狠狠一抖。
罢了,他还是自己编吧。
相爷说过,谎言要不被人看穿,最好就是半真半假。
他将“半真半假”四个字反复琢磨好几遍,听到隔壁开门便探头,一气呵成道:“嫂夫人找先生吗?先生被书院那边的同僚拉去饮酒了,恐要天亮才归。嫂夫人不必等他,早些歇息便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