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卫仍不动声色:“夫人恕罪。我们只听军令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
银霜也急了,轻扯她的袖子,声音发颤:“小姐,算了吧,这种事不是你能插手的,我们若也染上……你叫我如何向老爷交代?”
但姜辞没有退。
她望着帐篷间呻吟翻滚的人影,喉中泛起哽意。那些瘦削的肩背、病痛的低鸣,与她在紫川时看到的百姓何其相似。
她在父亲的鼓励下第一次走入疫区,那时她看着面前一切,手在发抖,父亲却说:“百姓供我们衣食,若他们受难,我们便该替他们撑起一线天。”
她记得那日自己在心中许下的愿望:愿天下再无战事,百姓安居乐业,所有人健康平安。
姜辞低头,对银霜低声说道:“你在这儿等我,不许跟进来。”
“小姐——”
她话音刚落,已抬手拨开守卫的长戟,猛地从两人胳膊下一个矮身冲了进去。守卫一愣,旋即回神,连忙大声喝道:“你可知道你进去,我们是不会放你出来的!”
姜辞未回头,冷静地说道:“我也没想着要离开。”
银霜在原地急得直跺脚,双手抓着围栏,大声哭喊:“小姐!你出事了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——”
姜辞回头望她一眼,神色安然:“在紫川我们也经历过,这次也一样。你放心,如今疫势尚浅,只要处理得当,不至失控。可若继续无人管,整个宁陵都保不住。”
说罢,她义无反顾地转身,踏入那片草席交错、呻吟连连的地方。她目光扫过那些蜷卧在地、裹着薄被的病人,那些扶着昏睡亲人落泪的村妇,那些脸色灰白的孩子。
她的心,重重一紧。却也更笃定。
姜辞踏入疫区的瞬间,周围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。
她一身素衣,腰间佩帕,神色沉稳,但这一份与众不同的从容,在这片被病痛与绝望浸泡的营地中,却显得格格不入。
不远处,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句:“又来了一个穿得体面的人……不会又是哄我们的吧?”
一位满脸灰尘的老妇人冷冷道:“之前来了好几个大夫,说是分诊配药,结果见人一倒下就全跑了。你们这些人就会骗我们!”
姜辞脚步微顿,还未来得及开口,便听见前方几声咳嗽骤响,一名青年满面病容,脚步踉跄地走上前来,故意在她面前咳得撕心裂肺,声音尖厉刺耳,一边咳一边逼近她:“那你倒是上前来看看啊,别在这儿装木作样。”
银霜在后方大急,却被守卫死死挡在外面。
姜辞侧身避开那人的飞沫,依旧用帕子遮着口鼻,却沉声道:“我不是来骗你们的。我会诊脉识症,我来,是为了分清谁真正染病,谁还健康,好将你们隔离开,才能进行治疗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望向这片临时安置地,“此地虽小,但仍可一分为三,东边置重病,西侧安置未病之人,中段留予轻症。”
可她话音未落,远处就有几声嗤笑传来。
“你一个娘儿们,也懂这些?”
“别再扯了!穿得人模狗样的,来骗谁呢?哪儿有你这样的大夫。”
人群忽然躁动起来,有人推着她的背,有人开始吼叫:“别在这里说漂亮话了!说到底,还是郡守派你来哄我们安分的吧?”
“我们不是羊!你们把我们赶来这儿,不管不问,就想靠一个女人糊弄过去?”
愈演愈烈的喧嚷中,一个身形削瘦但眼神狠厉的年轻人忽然从人群中站出来,冷声道:“我看她
穿得干净利落,衣裳料子也不俗,分明不是寻常人。与其听她废话,不如绑了她去要挟郡守,放我们出去!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话一出口,四周登时骚动。
“对!放我们出去!我们又不是病人,凭什么让我们跟死人一起等死?”
“我这几天亲眼看着七八个人被抬出去!不放我们出去,难道我们就只能坐着等下一个轮到自己?”
“求求你了!”一个妇人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,跪在姜辞面前,声音嘶哑带哭腔,“这位小姐,你看我家孩子才三岁,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,我不怕死,可他还小啊……求你想办法,放我和孩子出去行不行?我们自己去找大夫,绝不拖累城中百姓。”
姜辞望着眼前这群陷入惊惧与绝望中的人,心头如压巨石。
她伸出手想将妇人扶起,却被人一把拽开,那位妇人的丈夫红着眼大吼道:“你装什么好人?要是真心救人,就该早来!”
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浪般涌来,将她淹没。喊叫、质疑、哭泣、咳嗽交织成疫区最混乱最真实的光景。
守卫的铁闸之后,银霜红了眼圈,她踮起脚尖望着内里人影,终是转身拔腿朝西营奔去,她得去找姬阳,再晚一步,小姐就要被这群人淹没了。
第37章
此时刚果午时,姬阳正与陆临川、杜孟秋二人围于沙盘前,商议城西塌陷堤段如何重筑、是否就地取材修一木石混桥以接运粮线。
帐内气氛凝重,杜孟秋拿着木尺比划,陆临川则低声道:“……若以麻索固定横梁,恐撑不过连夜急雨。”
姬阳眉头紧皱,正要说话,忽听帐外传来一阵纷扰。
“求求你通传一声,就说银霜有急事见都督!”那声音带着一丝哭腔,急切得不顾礼数。
守帐军士低喝:“都督与司马大人在议政,闲杂人等不得擅入!”
“我不是闲人,我是夫人的侍女银霜,真的是急事,若不见都督,我家小姐要出事了!”
帐中三人齐声停住,姬阳眉头一挑,面露不悦:“外头吵什么?”
陆临川却听出熟音,微一侧耳,说道:“是银霜的声音,主公,夫人可能有事找你。”
姬阳眼神一凛,将手中旗子重重插在沙盘上,“唰”地起身走出。
一掀帘幕,果然见银霜正跪在营帐门前,满面惊慌失措,额发凌乱,跪倒在地,声音颤抖地喊道:“都督,求您救救我家小姐!”
姬阳登时面色一沉,俯视着她,语气压抑着怒意:“你先起来,有事直说。”
陆临川也步出帐外,扶她一把,沉声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?怎么慌成这样?”
银霜哽咽着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:“今早小姐听说城中疫病加重,便忧心百姓安危,自行前往疫区探视,不想守卫拦不住,她硬是冲了进去……谁知那些村民见她衣着不凡,误以为她是郡守派来的,说要绑了她去换出路。”
这番话一出口,帐外一时风声寂然,唯有军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。
陆临川脸色瞬变,脱口而出:“绑了?!”
姬阳眼神如剑,咬牙低斥:“她竟敢只身涉险!”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怒火。
他猛然转身大喝:“来人,快备马,跟我去疫区!”回头又向陆临川沉声吩咐:“你先与副将商定修桥之事,我去去便回。”
不等众人反应,姬阳已快步疾行,银霜连忙起身跟上。
疫区边缘,一片混乱。
姜辞被愤怒与绝望的村民围在中央,衣角早已被拉扯凌乱。她努力解释,却无人肯听,哭喊声、怒斥声此起彼伏。
“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女大夫,八成是个女骗子。”
“放我们出去!我们还想活着!”
“就是!绑了她!换我们出去!”
一群人越逼越近,姜辞强撑着镇定,死死护着胸口,一步步后退。忽地,一个壮汉猛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,姜辞被拉得一个踉跄,眼前一黑,几乎跌倒。
就在这时——
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,如急雨拍地,轰然作响。
“驾——”
众人惊愕抬头,只见一骑自天边狂风般奔至,尘土飞扬,那马不减速势,铁蹄几欲踹断围栏。
“快让开——让开!”有人大喊。
人群惊慌后退,纷纷四散避让。就在混乱中,有人撞了姜辞一下,她身子一晃,眼见就要摔倒在地。
“姜辞!”
那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。
下一瞬,一只手从混乱中伸出,一把将她牢牢扯住。
姜辞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,尚未来得及喘息,便被人护在胸前。她抬头,看见姬阳站在她面前,神色冷峻,眉宇间隐隐透着风沙般的凌厉。
“你疯了吗?”他压低声音,一把抓着姜辞的胳膊,咬着牙,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,“这里是疫区,你怎敢只身前来?”
姜辞还未回话,他已拉着她欲往马边去:“走,我带你出去。”
姜辞猛地挣开,甩开他的手,站稳,眼神如炬。
“我不走。”
姬阳愣住。
“姜辞,你在发什么疯!??”
姜辞却不动,反而倔强地望着他。
“我走了,那他们怎么办?”
“你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做这事!”姬阳皱眉,“姜辞,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