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阳伸手朝他示意:“图纸。”
越白没反应。
姬阳皱了皱眉,又喊了一声:“越白。”
这才将他唤回神,越白一个激灵,手忙脚乱地将图纸递上来,声音带着几分慌:“在,在这。”
姬阳接过,目光淡淡扫他一眼,语气不动声色:“你今儿怎么回事?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。”
越白耳根微红,眼神有些躲闪,低声应道:“啊……可能昨晚没睡好。”
姬阳没再问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收回视线,自顾低头看图纸。阳光从破败屋檐落下,洒在他肩头,冷硬的轮廓分外清晰。
越白垂着眼,悄悄吐出一口气,手心还残留着昨夜那一刻的余温。
傍晚时分,宁陵建工之处渐渐收了声。
工人们卸下锄具,东阳军也在清点物资,天边染了一层浅紫色的云,远远有晚鸦掠过屋脊。
姬阳摘下手套,收起图纸,抬头看了眼天色,对一旁的越白道:“今日就到这儿吧,收尾的事交给守值的几人,回府。”
他刚转身,一道温润嗓音自背后传来:“都督。”
姬阳脚步顿住,回头看去,是谢归璟。
谢归璟拱手一礼,面色平和:“不知阿辞可好些了?我打算晚些时候过去看看她。”
姬阳沉默片刻。他知二人旧识,若真拦着,反倒显得自己心窄。他收起图纸,点头道:“她已经好了许多,伤口也不碍事,只是这几日需静养。你若有心,去看看她也无妨。”
谢归璟微笑道:“多谢都督。”
两人各自离去。
谢归璟回了客栈,换下一身尘土旧衣,命人打来热水沐浴净身,又从锦匣中取出一只小熏炉,将早年随姜辞游山时她赠的香料点上,屋内很快溢满一股清淡幽香。
他站在案前,打开一只嵌银漆盒,盒中静静躺着一方温润的玉佩,下头系着一缕青穗。那是他及冠之年,姜辞送他的礼物,他一直珍而重之地藏着。
他取出玉佩,轻轻抚了抚穗尾的流苏,目光落在烛火上,眼神微黯。
郡守府中。
姬阳早早归来,脱去外衣,挂在榻侧,也给自己收拾了个干净后,走出屋子,他少有地主动问道:“今夜晚膳吃什么?”
晚娘正收拾院中树叶,听见声音有些诧异:“都督今晚在府中用膳?”
姬阳点头:“是。”
晚娘顿了顿,笑着应下:“那我就多准备一些,有都督喜欢的卤牛肉。”
正说话时,姜辞从屋中走出,额角的包扎已除,只剩下一道浅淡的伤痕斜斜横在鬓边,肌肤雪白,那点伤色反倒更显她眉目清澈。
姬阳站在廊下,看见她,原本平静的神色忽地一顿。
姜辞对他一笑:“都督回来了。”
姬阳却别开脸,似是不愿她察觉他盯着的眼神。
姜辞坐至院中石桌旁,才刚落座,银霜便端了药走来。
她刚要走近,姬阳忽地听见院外的叫不声,他主动上前,一把接过药碗,语气平静:“我来。”
银霜一愣,抬头看他,又看看姜辞,虽不明所以,还是点头退到一旁。
姜辞斜睨他一眼,语气带笑:“都督今日可是吃了什么不对味的东西?”
姬阳端着药,坐到她身前,道:“这些日子,在宁陵辛苦你了。百姓感你恩德,如今建工已稳,我会留下人手继续督工。再过两日,我们就回丰都。”
姜辞没说话,只是低头用嘴接递过来的勺子。
院门口,谢归璟正巧赶来。
他本带着几分坦然,打算入内寒暄,却在转角处停了脚步。
院中景象清晰入目——
姬阳坐在姜辞身侧,手中捧着药碗,正一口一口喂她。姜辞眉头轻蹙,并未拒绝,反倒低头顺从地饮下。饮尽之后,姬阳又替她细细擦去唇角残药,拢了她肩头的衣襟。
霞光将两人身影照得靠得极近。
谢归璟站在门外,垂在腰间的玉佩轻轻摆动着。
他握紧了手,心口仿佛被压着一般,终是没再后退,只深吸一口气,将脸上的神色收拾妥当。
嘴角重新挂上温润笑意,他提步,大步走入庭中。
“阿辞,我来了。”他朝她走去,假装什么都未曾看见过一样。
姜辞闻声抬头,便看见谢归璟立在院门处,衣衫整肃,眉眼温润,仍是她记忆中那般模样。
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姬阳,他手中仍执着那只药碗,只是动作僵硬,唇线绷着,明明一向沉稳如山,此刻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,眼神闪了闪,终是垂下眸去。
姜辞心下微动,目光在他和谢归璟之间流转,已有了几分明白。
她没揭破什么,只是转头看向谢归璟,唇边扬起一抹温婉笑意:“你来了。”
谢归璟走近一步,温声道:“听说你已好些,心中始终挂念,便过来看一眼。”
姜辞轻轻点头,抬手示意他落座:“我无碍了,倒是你,从清早到傍晚都在忙,怎不先歇一歇。”
“人没事就好。”谢归璟笑了笑,落座于石凳一侧,声音温缓,“你也莫要操心别的,都督在建工那边,并不让我做什么活,只是盯着修缮工作,你就安心养伤。”
姬阳坐在一旁没说话,只是将药碗放回盘中。他并未离开,像是刻意坐在那儿,偏偏又装作自己原本就该在这里。
两人寒暄,他静静听着。偶尔谢归璟问一句,他便略略颔首应个声,脸上不显情绪,掌心却不知何时握成了拳。
这时,楚窈抱着一盆旧衣,正打算去井边清洗,方走到回廊转角,便看见庭中三人一幕。
她下意识顿住,目光扫过姬阳与姜辞与谢归
璟对坐而谈的模样,那气氛柔缓却有一丝怪异。
楚窈站在柱子后,神色没有什么起伏,但眼底某种说不清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。
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木盆,手缓缓收紧,指骨因用力而发白。眸光却始终未离庭中片刻。
直到身后响起越白的声音,楚窈才从那院中的画面里抽神出来。
“楚姑娘?”声音低低的,有些犹疑。
楚窈一惊,转过头来,却已换上一副温顺天真的神色,唇角弯了弯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:“越大哥。”
越白站在她身后,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方才凝视的方向,嗓音略显局促:“这么多衣服,我来帮你吧。”
楚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只沉甸甸的木盆,半点也不推辞,毫不客气地将盆递到他怀中,纤细的手指顺势擦过他的指节,轻柔一触,像不经意,又似蓄意。
“正好,我要去后院洗。”她笑得一派纯然。
越白抱着木盆站在原地,耳后隐隐发热,却也只能点头应下。
二人绕过回廊,往后院而去。
井边光线昏淡,风吹动枝叶,沙沙作响。楚窈蹲下身,将木盆搁在地上,低头卷起袖子,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,动作不快,却别有一种娴静。
越白站在一旁,手足无措,又强作镇定,张了张口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脱下外衣,俯身去帮她拧洗湿布。
楚窈偏头看他,眼尾微弯,唇角藏笑,忽然轻声唤道:“越大哥。”
越白“嗯”了一声,头也未抬。
楚窈手掌贴上他的,掌心微凉,却将他整个人都缠住了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春风一样软。
他一怔,才抬起头,却在下一瞬,感到她靠了过来,呼吸交缠,气息擦过耳侧、颈侧,带着细微的摄人心魄。
屋檐之下,原本空着的柴房悄然闭上了门扉,昏黄灯火照在窗纸上,影影绰绰,一双人影贴近,又缠绕在一起,挂着香囊的腰带自越白腰间滑落,落在地上。
井边的木盆静静待着,湿漉漉的水迹还未干,显得格外寂寞。
过了许久,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楚窈低头理着衣襟,步子还未站稳,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迟疑的低唤——
“要不……我去和都督说,我娶你?”
她脚步一顿,面色微变,过了片刻,她缓缓转过身来,眉眼清清淡淡,声音却带着一点温软:“越大哥,暂时别告诉都督和夫人……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。”
越白皱眉,上前一步,轻轻扶住她的肩膀,将她转了过来,认真地道:“你是姑娘,清白已给了我,我若不负责,良心也过不去。”
楚窈仰头望着他,眼底并无太多波澜,语气却真切:“夫人如今还不喜欢我,我不想让她知道。等我再与她多些相处,再寻机会告诉她和都督,可好?”
越白沉默了一瞬,终是点头:“我尊重你。”
说罢,他回到井边,挽起袖子,将地上的木盆重新端起,弯身洗起了衣物。
楚窈也蹲下来,刚伸手,便被越白一把拦住。
他低声道:“我来,井水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