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诶。”阿姆应了一声,拢住两个小孩继续给他们梳头发,没让他们往木比塔和胜艳这边来。
回过神来,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微湿。胜艳放下羊奶,伸手抓向眼前的信。
陶碗里的羊奶被放下时洒出来了一些,木比塔看见,有些不高兴,突然就一把压住了矮桌上的信。没好气地说:“先把羊奶喝了!”
胜艳摸着信的一角,闻声微怔着抬头看向了伸手压着信的木比塔。
木比塔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眼里流转的水光,也怔了一下。
压着信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,语声轻了些:“……省得放凉了。”
胜艳立马转向了旁边的羊奶,端起来咕嘟着几口喝完了。
她用手背抹掉了嘴角的奶渍,回过神来,又在袍袖上用力擦净了手指、手背上沾到的奶。这才重新伸手摸向了桌上的信封。
木比塔看着她,把压在信封上的手移开了。
取信的手细不可察地微抖,展开信的那一刻,胜艳看着绢白纸面上那一个个刚强峻逸的字,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紧。
大姐的字还是这么有力。
信中叮咛、问候,无不恳切,字字句句都是对她的忧怀。三妹巫聿章瑞已然去信军中多次,问她近况,问她为何不回信给她。
停云和姑姑至今未敢告诉三妹她的境况。
惊觉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,胜艳立即用手背抹去了眼中的水渍,再用衣袖小心地沾走了信纸上的水滴。
木比塔看着她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。
几次想打断她,或说什么,强忍下了。
末了,起身便从矮桌前离开,掀帘出了帐子。“老子回头再跟你这婆娘计较……”
一连三天,木比塔回帐时都看见胜艳手里拿着那封家书在看、在摸。
就连晚上木比塔向她索取时,行至一半,她都会分神去摸一下被她放在床头的家书。
木比塔咬着牙强忍了数日。
“阿娘,这上面写的是什么?”小阿岚不知何时钻到了胜艳怀里,指着信纸上的字小声问胜艳。
胜艳的眼睛没有离开纸面,神色无意识间柔和了很多,却不自知。
耐心地顺着小女儿伸手指的字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她。
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柔缓,听得一旁埋头玩泥沙的小阿泽也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,扔下手里不成形的泥羊泥牛就往胜艳身边凑过来。
“我也要我也要!那这个、这个是什么字!”胜艳顺着儿子随手指的字看过去,原本柔和的目光却突然凝怔住了。
“去找阿姆玩。”语声恢复了冷漠疏离,神情亦复冷凝。
原本坐在兽毯上叠衣的阿姆听见,赶忙上前来牵走了两个孩子。
她想起了以前女扮男装在外游历时,偶尔写信回家报平安,怕信件有失,暴露己身身份,曾同三妹玩过一时的暗语。
刚刚被赫连泽随手一指,发现相隔四字的两字恰好也能相连,或为一词,或为一字,她才蓦然想起来。
也顿时明白了大姐的信中为何屡屡提及三妹。
眼睛再看手中的信纸,十指无意识间攥得更紧。
——赫连抵前一日,趁乱,来救。
双目微微睁大,胜艳凝目在信纸上,久久不能回神。
大姐已决心派人来救她,就在赫连绮之被护送抵达的前一日行动。
暖意涌动着流入心间,已然几度发紧的眼眶渐渐氤氲,模糊的视野里,那被她在脑海里一字一词连起来的一句话,几度在眼前、心头,萦绕徘徊。
攥着信纸的十指那样紧,紧到指甲陷进皮肉亦无知觉。
想。
很想。
回家……回那片她所熟悉的中原……
可是。
她在这里有了孩子。
且以木比塔心性……不会肯放过她。
如今西羌三大部落中的先零、卑湳,皆已归入了木比塔麾下,待到蛇子归来,他们兄弟就是整个西羌举足轻重的人物。
坐拥十万羌兵,是西羌除烧当部以外最大的势力。且烧当因征大夏,损兵折将,势力已大不如前……
西羌各部早已闻讯烧当虎女拉巴子、酋豪姚柯迴、大王子弋仲接连殒命……余下众王子王女争权不休,内乱不止。
与之相比,木比塔兄弟渐渐势大,蛇子威名在外,不日送归,能闻帐外议语,前来投奔的小部落已越来越多……
木比塔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。
水光映照的双眸中,层层叠叠的黯色挥之不去。
她闭目一瞬,喉咙里都是吐不尽又咽不下的囫囵余声。
只要木比塔仍旧不肯放过自己,即便她获救,他亦只会想办法再将她夺回……
夏羌极可能因她,再起战事。
紧抿的唇间有泪划过,她慢慢合上了手里的信笺,攥着它,一整日呆坐在帐中。
“我想给大姐回一封信。”木比塔入帐下瞬,胜艳即抬头看向了他,语声平静宁缓。
“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!”木比塔顿时躁了起来。“老子可不会答应你!”
胜艳下时不再说话,眼落帐中空处,安静地坐在矮桌前。
木比塔在帐中食寝休憩,一如往日,只不过偌大的寝帐比到往常又似更静了许多,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吃喝洗歇,皆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。
与之相反,木比塔每一个动作,起、坐、走、立,无不发出不轻的响动,满面烦躁之色。
待到夜深,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到相邻的寝帐歇下,胜艳仍旧坐在矮桌前,垂目未动。
英挺的羌族少年将领起身、坐下,又起身、再坐下,反复数次。
直到亥时,终于忍不住走到了胜艳面前,压着火气瞪向她:“你要写什么!”
胜艳仍旧不言。
“不说就别想写!”
胜艳看向了帐中摇曳的烛火,眸中有点空。“只是告诉她们,我还活着。目前境况……不差。”
木比塔愣了下,脸色眼见地缓了下来。又纠结了小半刻,才终于肯转身掀帘大步离帐。
从议事的王帐里拿来了纸笔墨砚,木比塔将东西堆到了胜艳面前。“写吧!”
大咧咧地在胜艳对面坐下,他紧盯着胜艳冷哼道:“我肯定是要盯着你写完的!”
字句言词早已拟定在心中,胜艳铺平了他拿来的绵纸,拿起笔,顿了一瞬……而后一字一句提笔在纸上。
木比塔看着她写完。
看见她竟于信中提到了和他的两个孩子,不禁微怔。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了一些,怕她发现,又在她濡墨时赶忙拉下。
待她写完,墨迹将干,木比塔将信抽过来又审看了一遍。
确定没什么问题,只说了近况,和几句问候,还道阿岚乖顺,比到阿泽省心,她亦安好。
“行吧,明天我让人送去给夏军!”
神色微恍,胜艳轻点了下头。
信中暗语:兴战事,不必救。
护送赫连绮之的队伍起程未久,此信应还来得及送到停云手上。
她看见昏黄的烛火旁飞着几只虫蛾,翅膀离灯心愈近。故其余生虽未尽,却已能望尽。
一如她的余生。
放下笔的那一瞬,她想叫自己笑一笑,却终究眼前生雾。哭亦哭不得,笑也笑不出。满目只觉茫然。
木比塔随后将她抱起,去到寝榻。
次日木比塔竟兴起地给了胜艳一匹马,让她同自己一道去到最近高山脚下的枯木林中打猎。
莎朗留在王帐坐镇,赫连秀带着一队人远远缀在二人身后跟随。
草原上的风吹在胜艳脸上,眼前豁然开阔了很多,似能见原野尽头。
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骑一匹马了,风愈急愈烈愈狂喧,有一瞬间她错觉自己重新长出了翅膀,只须抖翼而起,就可乘风而去!
木比塔看着她原本和自己并肩而骑,后来越骑越快,到最后已远远将他甩在了身后。“这个女人!”咬牙之余又忍不住纳闷:老子给她的明明是一匹病马!
直到枯木林前,胜艳终于勒马停下,迎风坐在马上,仰首看着头顶的蓝天、远处的高山。
初霜十月的草原,风微凉,草正黄,蓝天澄碧净如洗。
木比塔追了过来,勒马停在她身侧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。胜艳的心绪难得舒扬几分,并不欲理会他。
然下一瞬,木比塔便伸手攥住了她的腕。语声含怒:“你这个女人!跑这么快是想干吗?!”
眸光见沉,胜艳的脸色亦难看了起来。
“不要命了么?!你这婆娘不记得自己多久没骑了?!万一马栽了……”木比塔骂咧的同时愈加攥紧了她的腕,看见面前的女人脸色不虞,又磨着牙闭了嘴,下时回转身去,从腰间取出一物用力塞到了胜艳手中。“之前跟你说的,叫人给你打的轻便短刀……”
指尖一蜷,胜艳看向他的目光,改为看向了手心里的刀。弯刀不长,约莫两掌,用皮制的袋子包裹着,入手很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