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一侧无言的黑衣少年脸上。
他的脸被铁面罩住了大半,眼前更有黑纱遮挡,难窥其态。
但端坐之姿,与木讷之形、静默之声,仍旧同木偶傀儡一般,不似活人,毫无自主意识。
更不见半点恢复苏醒的迹象。
端木续道:“既为结义兄长,于中军凯旋回京之前,我理应陪他全此情义。且我心中亦十分期望能救盛宴公子安然归来。”回望于璎璃,端木若华道:“至于夺剑时机,届时可见机行事……是为次要。”
璎璃点了点头,心下明了。并未过于忧心。
只因不论是麟霜剑还是巫二小姐,此行筹谋万全,更有端木先生这样的顶尖高手随行助力,定能悉数顺利带回。
且玖璃紧随申屠烬之后,已入西羌境内与羌地所设惊云阁暗卫接头,应能带回更多木比塔军中的消息。
届时所知更多,所谋更全,便更多几分胜算。
入夜。
原野草深,山脚虫鸣,繁星点点缀于天际。不见月明。
随行于队伍中的南荣静倚靠在天雪身上,低头擦拭着手中之剑,听见马车那边传来声响,抬头向下马车的人看去。
黑衣铁面的少年静无声息地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,亦步亦趋,护卫之态明显,从始至终不曾移目,更不曾转首。
端木若华行过南荣静与天雪身前时,微颔首与之示意过,便携身后少年四下行走探看起了四周。
她内息绵长,五识极敏,所探更广,可查安危。
未见异样。
转步欲归,又忽而止步。
眼蒙黑纱的少年亦随她止步,静立在了女子几步之外。
但虫蛊野兽之性敏锐,他亦已察觉到了远处而来的人息。母蛊护子之性立显,少年人全身都紧绷了起来。
直到女子拍了拍他的手,以示安抚。
端木若华嘱咐其静候,独自行至了此处山脚与原野交汇的暗荫处,望向了西南方向。
不多时,一人手执一物行近而来,出现在了此处夜色下的暗荫里。“端木先生,你我又见了。”
气息临近时,端木若华已然识出来人。眉间静滞,心下微微有些沉落,有不安之感。“九州公子。”
九州旭叹了一声,夜色彷徨摇曳在他脸上。“绮之可是身死了?”
目中一闪而过的怔色,端木若华亦叹声:“九州公子此言何意?”
“先生不必再相瞒……”九州旭垂目一瞬,长叹道:“早在他与我提出条件,要我于西羌各部落中,助木比塔的势力稳固十年之时……我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了。”
九州旭转而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沉静的女子,觑得她目中深意,不无感慨:“否则以他智谋心计,若在木比塔身边,哪里需要我来相助其势力于西羌各部中稳固呢?”
端木若华回望面前之人,静声良久,仍未轻言。
“我不知他最后是寻了短见,还是出了什么意外……既存死意,想来归期已渺。所以才会与我提出这样的条件。”夜色中,九州旭明暗不定的目光直视面前白衣人:“故而大夏清云宗主,才会亲至此地,随行于一介送归‘质子’的队伍里,欲行大事吧?”
端木若华面色仍静。
见其仍旧不语,九州旭再道:“倘若木比塔得讯绮之身死,以他心性,夏羌必再起刀兵……我不知先生此行是为了取回这把师门古剑?还是携江湖高手深入西羌腹地行枭首之举,以溃羌兵而避夏羌新战?”
端木若华听得他所言,寂静沉远的目光慢慢落到了他手中所执之物上……
并未答其所问,而是宁声语之:“……此为麟霜剑?”
见得九州旭点头,端木若华平声道:“此剑当年流落青蛉水中,落到了木比塔与赫连手中。此前木比塔率领十万羌兵撤回西羌,此剑应已被他带离……此刻却又落入了九州公子手中,不知是何缘由?”
女子语声虽平,却不难读出其间疑色。
确实木比塔若还活着,自己除非已然与之联合,否则绝难轻易从他手中拿出此剑来。
九州旭解开缠剑的布缎,露出了其内于端木若华而言,再熟悉不过的青锋古剑。“先生不知……三日前,木比塔也已身死,扎陵湖畔那十万羌兵此时正值分崩动乱之际,大同军虽已暗中出手,助木比塔与绮之的舅父、舅母暂稳了此刻局势……但大同军只能于暗处出手,行事终归有限,故而没有木比塔、也没有‘蛇子’军师的一方西羌新势力,我亦没有能为使之稳固十年之久。”
白衣人闻之而震色。“木比塔,身死?”
九州旭温朗的眉间浮现三分戚色与几分敬意:“是你们夏国陷于羌营中的那名女俘虏所为。她被木比塔囚困于帐中三年余,已为木比塔诞下一双儿女,此前又被木比塔随军带回了扎陵湖畔,三日前突然执刀闯入了主帐营,割断了木比塔的喉颈,自己亦刎颈而亡。”
端木若华目中更震,凝眸一刹,指尖颤然了一瞬。
“闻夏军之中此前对她的称呼,似是‘盛宴公子’,我亦知晓她出生夏国中原武林世家之首的巫家,同夏军主将巫大将军乃同宗,原是巫家的二小姐。”九州旭细数罢,再度叹声道:“敌帐之中隐忍蛰伏三年,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,与木比塔同归于尽……因她刺杀了木比塔,扎陵湖畔这十万羌兵如今动乱不堪,诸多原本投诚而来的小部落蠢蠢欲动,皆有趁机夺权造势之意……但因知晓‘蛇子’将归,再加上我几次三番暗中出手,方使其有所忌惮,暂时按捺了下来。否则,这十万羌兵如今定已分崩离乱,被诸多部落蚕食瓜分。”
端木若华听得眸中颤然许久,慢慢阖下了眼帘。心绪难遏亦难平。
“先生已然不必担心,因绮之身死,夏羌战事又起……”九州旭看着面前白衣人,平声和缓道:“眼下这十万羌兵已然动荡势危,自顾不暇,既无心也无余力对夏征伐了。”语声不免几分悲凉,他再道:“且扎陵湖畔若知‘蛇子’也已身死……只会彻底分崩离析……届时那位巫姑娘与木比塔留下的一双儿女,绮之、木比塔兄弟的舅父舅母,必被各小部落刀兵所指,斩草除根,死于夺权之乱中。”
一声轻寂沉缓的叹息散落在了夜风里,端木若华抬眸回望向了九州旭。“此间诸事,我已获悉,多谢相告。只是不知九州公子提前三日来此,拦下端木一行,专程告知,所谋为何?”
九州旭亦不避讳,与之对视,直言道:“我为先生取来师门之剑,是想与先生做个交易。”
九州旭将手中青锋古剑,递至了面前白衣白发的女子面前。“我代绮之与木比塔兄弟二人将此剑物归原主……想要换先生将‘蛇子’军师交予我,迎回扎陵湖畔,不知可否?”
白衣的人听罢敛目,静了一瞬。
既知赫连身死,他要迎回的自然并非真的“蛇子”军师,只是需要大夏配合他演这一出戏,隐瞒“蛇子”死讯,让“赫连绮之”活着回到扎陵湖畔。
“我之请求,只因这十万羌兵撤退之前,我已答应了绮之,替他助木比塔的势力于西羌稳固十年。”九州旭回想一番,苦笑道:“我不知此为巧合还是绮之原就有不祥之感……他与我提条件时说的是相助‘木比塔的势力’,而非相助木比塔……若为后者,木比塔被刺身死后,我助无可助,原可不管……但如今木比塔虽已身死,其势仍在,只是留下了舅亲与幼子,纤草浮木难支广厦……着实是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烂摊子啊。”
端木只再静了一息,便也不再相瞒,回与九州旭道:“虽则如此,‘蛇子’军师若安然回到扎陵湖畔,于九州公子助力之下,必成这十万羌兵新首。届时‘蛇子’军师背后之人是九州公子,扎陵湖畔十万羌兵背后掌控之人,当也为九州公子?”
男子温和垂落的眼帘于此刻掀起,眸中闪过暗含敬佩之意的一抹亮光。
九州旭微微笑道:“我虽无此意,但十年之内,恐怕确实如此。”
“如此我为大夏清云宗主,何不让‘蛇子’军师死讯就此传回?静观这十万羌兵分崩离析,西羌各部争权夺势而乱……此后夏军亦可免与西羌为战,至少可得数年安稳。”雪白发丝于夜色掩映下偶泛微光,女子语声虽轻,散在凉风中却很沉。
九州旭听得眉间已蹙。“你知我父与先生之师所创大同军之理念,这十万羌兵若成大同军手中之刃,往后也只会为了夏羌和平而战。岂非佳事?”
白衣白发于夜风中微微拂动。女子轻声言:“人心如流,理念若澜,随势而迁,因事而变。端木直言,不敢轻信。”
九州旭眉间转而沉肃下来,只得道:“那先生要如何才肯助我?”
“若为西羌之首,往后十五年,不与大夏为战。待木比塔一双儿女成年,还权于其子女、舅父母,不行窃势盗权之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