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阡低头,冷锐的目光径直攫住林嘉宸,一字一顿地明知故问:“你觉得……这些出人头地的方法,警察也管不着吗?”
“胡说八道!我要投诉你们,你这是诱供!”林嘉宸好似突然才意识到这些罪名的沉重,应激般地一味反咬,“你等着,我出去一定投诉!”
陈阡微笑:“林嘉宸,你不会以为犯下这么多罪,自己还能有机会出去吧?”
该死,警察到底掌握多少证据?
林嘉宸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份口供记录,脑中飞速运转。
“我没有!”他矢口否认,“他们都是我的血亲,我怎么可能下手!杀阿伯害阿爸的人不是我!是黄月娥!最毒妇人心,就是她!”
陈阡不耐地打断他:“你确定他们是你的血亲?”
她俯下身去,追问:“你是吗?”
“回答我!是吗?!”
林嘉宸仰着脸,不可置信地张着嘴,开始全身颤抖。
一墙之隔,六个小时前。
说来荒谬,因最近出事太多,讯问和关押的人数几乎快要突破派出所原有设施的负荷。
黄月娥坐在户籍室,桌上的摄像机闪烁红光,她忍不住眼神乱瞟,有点浑身不自在。
“你别怕,这只是为留证记录而已,”陈阡对她的态度温和很多,“也能监督我们规范办案,不会对你怎么样。”
李遂进来关门,顺手递给她一杯茶。上午村委大会结束后,黄月娥单独找到他,随后警方立即跟去她家,果然从后院杂物间里找到娘娘庙丢失的华盖凉伞。
“说吧,你都知道什么,就当随便聊聊。”
“我……我要是会写字,写出来要清楚些,”黄月娥紧张地绞着自己的手,“让我直接说……我,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。”
“就从……”陈阡笑道,“最早说起。”
黄月娥神情一滞,犹豫片刻,才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我……我当年生不出孩子。”
陈阡很有耐心,温柔地示意她继续。
“93年……我家那个……就从外面买了一个。”
陈阡抬头:“买了一个什么?”
黄月娥沉默半晌。
“一个孩子。”
陈阡有些意外,连忙和李遂交换眼神。
李遂神色微变,不由坐直身体:“从哪里买的?”
“我不知道,”黄月娥摇头,“林远帆带回来的,说是花不少钱。为这事,他家没少埋怨我,说这笔账要算在我头上。”
“这孩子就是林嘉宸?”陈阡问。
黄月娥点头:“他来的时候,不到一岁,虽然不是我的骨肉,也是我辛辛苦苦带大的。”
大概触及到内心的痛楚,她嘴角一撇,眼中盈满热泪:“谁曾想……快到四十岁,我竟然能怀上孝汶。那是我的亲生儿子,我身上掉下来的肉……”
“林家高兴得很,凑钱让我去省里大医院保胎生下来,我也觉得自己吃那么多年的苦,终于能有翻身的指望……”黄月娥泪流满面,“医生说我是高龄,所以孝汶先天身体不是很好,我只能金贵小心伺候,半步不敢离开,终于养到两岁,看着他学说话、学走路,我满足得要命……”
陈阡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,有点不忍心继续问。
许是憋在心里太多年,黄月娥好不容易有机会倾诉,渐渐流畅许多:“可谁知,林嘉宸放假回来,趁我洗衣服的时候抱走弟弟,竟然亲手将他扔进海里!”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李遂问。
黄月娥泪眼婆娑地咬牙道:“我亲眼看到的!那魔鬼作恶的时候,我就在楼上晾衣服!等我冲下去喊人,孩子却已经……”
她整张脸皱着,像一朵被岁月和命运摧残的干花,因心脏的剧痛而哽咽,再也说不下去。
陈阡站起身,将纸巾盒推到她面前:“但是你没说?”
“我……我不敢啊……”黄月娥扯过纸巾,低低呜咽道,“林嘉宸才十五岁,我说出去谁信?他是林家的儿子,也不是我的儿子,我捅出去没好处,孝汶也回不来……”
年迈的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:“他从小成绩好,后来又考上好大学,是林远帆天天挂在嘴边的骄傲。孝汶我没看住,还告发林嘉宸,他林家到时候一个儿子都不剩,难道会放过我吗?”
陈阡默然:“理解。”
“可是没想到……林嘉宸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!恶种!魔童!从根上就是烂的!”黄月娥恨恨道,“那天全村出动给村长找孩子,我身子不舒服没去,他事后却从后门回来,慌慌张张的,跟林远河死那天晚上一模一样!我就知道又……”
李遂肃然问:“你的意思是说,林远河的死,林孝涵被诱拐,又搞什么海妃显灵,也都是他干的?”
黄月娥摇摇头:“他阿伯的死,我不知道,我没亲眼看见。反正那天他爷俩一前一后到家,模样都怪怪的,看着就是心里有鬼。”
“林嘉宸的眼镜你记得是在哪找到的吗?”李遂追问。
黄月娥说:“没有。他那天回来就没戴眼镜,走路都得摸着门框,第二天早上,林远帆叫我给做点吃的,好带去看儿子,我才无意中瞅见眼镜在林远帆手里。”
“林远帆和我们说,眼镜是你在供桌下面找到的。”陈阡翻看着讯问材料。
“他扯谎!一家子人都是谎话精!”黄月娥一口否认,“昨天半夜,我等林嘉宸回家,他开后门半天却没进屋,我就觉得有鬼,问他什么也不说。等他睡下,我去院里翻找,就看见他藏起来的那东西。”
李遂沉吟道:“娘娘显灵这事,估计他一个人做不出来。”
“这些事是不是都是他干的,我不知道,但是他绝对脱不了干系!”黄月娥抬眼,一向黯淡无光的眼里闪着恨意的火,“警察同志,杀人要偿命吧?他当年杀死我的孩子,我现在告发,能去坐牢吗?阿溯和我说,林远帆如果是替他顶罪,也要坐牢,是真的吗?”
陈阡怔怔地看着她。她一辈子没出过渔村,不懂法,更不懂什么大义灭亲的道理,她只是单纯地恨。
“您……为什么现在选择出来说?”
而且……当着几乎所有人的面。
黄月娥冷冷地笑道:“我公婆死了,他阿兄也被杀死,家里没男人了,我还怕什么?他两父子都去坐牢,就剩我和周阿嫲最好!”
李遂问:“您不是和周阿嫲……”
黄月娥决绝地笑出声:“警察同志,实话告诉你们,这些天我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琢磨,我想通了。我和周阿嫲吵架,却为的是他们林家,我们自己什么好处也捞不到,谁也不是坏人,都只是可怜人。”
“只有该死的那几个坏人,心安理得占着房子,躲在女人后面笑得开花!”
她满脸都是泪,视线模糊,什么也看不见,却终于为自己而放声大笑起来。
她感觉一直以来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,终究被她亲手扯断,得以畅快呼吸。
“你说的这些,如果经我们调查属实,涉案人员都会不同程度上得到法律的制裁。你放心,黄阿嫲,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。”陈阡说完,将讯问笔录递给她。
“你确认一下,没问题就签字。”
黄月娥畏缩地抬头:“我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。”
陈阡温和地笑道:“所以才要录像留证呀。以后如果有问题,也能及时发现。”
黄月娥点点头,按下手印。
她低头的瞬间,发顶的雪白痕迹刺入眼帘。陈阡不忍再看,转开头去。
“您辛苦了,黄阿嫲。”接过笔录,她迟疑片刻才道。
“不辛苦,道理我懂,应该的。”
“我是说,”陈阡压住哽咽,“这些年,您辛苦了。”
第24章 山重水复
夜色渐深, 窗外狂风摧折,暴雨斜嘶。
因门窗紧闭,卧房内闷热潮湿, 虽然通风过好几天,仍然氲着阴晦的霉腐味,和一缕略显刺鼻的煤油灯燃烧气息。
豆大的火光被笼在玻璃灯罩中, 灼灼跳跃。司潮听着窗外风雨, 婆娑的树桠投射在墙上,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。
林嘉宸已被警方带走扣押,希望今夜平安无事。
这是她回岛的第六天。也是台风侵袭的第五夜。
第一夜, 船夫梁窒息死亡, 凶手至今杳无线索。
第二夜,林嘉宸杀害阿伯林远河, 并将尸体抛入海中。
第四夜,林孝涵被诱骗,亲身目睹海妃娘娘“显灵”。
航线信号被封锁直至今日,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是, 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正在经历剧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