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没有功夫茶具,你们闽越人肯定看不上,”他讪讪地笑道,“凑合喝点。”
或许是因对方救过他的命,亦或许只单纯因为李遂是个男人,相比于司潮,他对李遂的态度明显礼貌许多,甚至有几分卑微。
李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,视线一错,突然问道:“没想到你挺复古嘛,这年头还写手稿?”
男作家一愣:“哦……!前几天不是停电嘛,我怕老板家自己发电不稳定,万一断电,我的稿子不就全没啦……所以先写手稿,等有电之后再手打上笔记本。”
李遂哦一声,倒也觉得合理,挑不出什么问题。
“喝茶……喝茶。尝尝,这是今年的春茶。”
男作家不太自然地站起身,将稿纸收去床头柜上,大概并不想被人窥视自己的创作,却反而欲盖弥彰。
李遂端起茶杯,不由下意识地从杯沿扫过去几眼。最上面翻开的一页,用黑色水性笔写着几行潦草的字,像是章节概要或者细纲,估摸着是今天新写的。
【当天晚上,船夫喝得酩酊大醉,跟对方称兄道弟。他自己都非常意外,事情竟然谈得这么顺利。然而此时的他心满意足,根本不会预料到,短短几个小时后,自己就会成为一具烂醉如泥的尸体。】
李遂的动作陡然定住。
船夫。烂醉。尸体。
几个词如针尖般刺入他的脑海。船夫梁意外死亡案虽然在岛上人尽皆知,但其中细节并未公开,连司潮事先都不知道他烂醉的事,男作家怎么会知道?
心跳微微加速,李遂仍然不动声色地继续喝茶。他状似随意地看向剩下的一摞书,随手翻过最上面一本,封面上印着《千宁县志》,再下一本是《海妃民俗文化源流与研究》。
“听说徐大作家是来岛上采风找灵感的?”他随口问道。
“算什么大作家呀,”男作家闻言笑笑,自嘲道,“混口饭吃而已。”
李遂端起茶杯,吹散热气,抿一口。茶叶确实不错,回甘明显。
“我们岛上氛围是挺特别。很安静,适合创作,”他闲聊般地开口,“但最近也不太平。你来的时候,是不是也坐过那个船夫的轮渡?”
男作家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,微微垂下眼皮。
“哪个船夫?”
“死的那个,”李遂淡淡说道,“你是6月25号来的,当天应该跟他打过交道。”
“哦?是吗?我……我没注意。”男作家不自然地答道。
李遂放下茶杯,转而直勾勾地盯住他。
“你的故事里,船夫是怎么死的?”
男作家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,随即移开视线,看向已被挪到床头柜上的手稿。
“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啦,”他沉默几秒,再抬头时,语气平静许多,“确实很巧,我在写的这个故事里,也有个类似的情节。”
他眼中透着一种混合着同情与猎奇的表情,那是许多外来者听到本地惨案时常有的反应。
“船夫是被抹脖子死的,再扔进海里,”男作家伸手比划一下,“单纯灭口。”
大概他知道的并不多,只是将船夫梁与林远河的死糅合为同一人。
李遂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,笑道:“你把他当素材?”
“灵感来源嘛,有时候,现实比小说更……”男作家停顿片刻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更戏剧性。我就瞎写而已,虚构的,都是虚构的。”
“不愧是推理小说大作家啊,写作境界确实高,”李遂尬笑着吹捧他,“怎么虚构的?我洗耳恭听。说不定,也能给我们办案提供点新思路。”
“没有没有!”男作家连连摆手,“我都是瞎编,除死者确有其人外,一点现实依据都没有。你要不提,我都没想起来那天坐过他的船!”
“当时没有什么异常?”
“没有的!谁会注意呀!我那天都跟女警察同志说得很清楚,”说着,他忍不住探头来问,“话说,我也很好奇,船夫梁到底怎么死的?不是意外吧?是他杀吗?这能说吗?”
“目前还在调查。”李遂淡淡地说。
“嗐……所以嘛,我什么都不知道,也就只好瞎编咯!”男作家故作惋惜地说。
李遂没有再继续追问。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茶,视线慢慢扫过房间里的陈设。
桌上的烟灰缸动过位置,已被周惠英洗干净,床尾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玻璃空酒杯。
看来男作家写作的时候,就是烟酒都来。
他大概确实心虚,不由无措地搓着手:“李警官,你眼睛真尖……不过,这些故事都是艺术加工,跟事实没有半毛钱关系。”
“您……不会因为我把案子写进小说,就怀疑我有嫌疑吧?”他转而试探着问。
李遂失笑道:“怎么可能?我们之前也询问过你,你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嘛,怕什么。”
他话只说一半。船夫梁死亡的当天晚上,据林叶生所说,男作家在作案时间段内曾点过宵夜和啤酒,让人送到房间里,他本人露面接收。但林叶生还提到,晚饭时分,他曾下楼在后院吃饭。
而船夫梁当时也在林叶生的店里吃饭喝酒,两人极有可能打过照面。
男作家听李遂这么说,才干咳两声,稍稍放下心来。他端起已经温凉的茶一口喝尽,借以掩饰尴尬和不安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海雾愈发浓重,夜色如大幕垂落,只剩下头顶的吊灯羸弱地亮着,房间里弥漫着茶香与无声的紧张。
那页无意间瞥见的手稿,此时仿佛成为一份无声的证词,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李遂喝尽杯中茶,起身告辞。男作家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,送他出去。
“实在太感谢你,”男作家折回话题,握着他的手,“要不,改天我送个锦旗来吧!”
走廊里的灯应声而亮,李遂不动声色地抽出手。
“别客气。”
“那怎么行!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!”
李遂想想:“你非要送的话,就送给范医生吧,她驻村辛苦,比我这本地人更需要。”
他走出去两步,又回头来。
“你也没吃晚饭吧?”李遂笑吟吟地说,“你请我喝茶,我请你吃饭,如何?”
“不……不用吧?”男作家面露难色,“我不是很有胃口。”
李遂笑意不改:“你现在身体亟待恢复,饭还是要吃的。”
男作家身体一僵,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“听说你曾经问司潮取材,想写进你的小说,可惜惨遭拒绝,”李遂步步为营,“对警察的素材没有兴趣吗?”
男作家眼前一亮,立即问:“这……这是可以说的吗?”
“下楼不就知道?”李遂笑答,“说不定更精彩。”
男作家难掩兴奋,搓搓手道:“你和她好像很熟?可以也叫上她吗?”
“那要看她赏不赏脸。”李遂谨慎地答道。
“好……好!不过这顿饭得我请,感谢救命恩人是应该的!”
“都行。”李遂微笑。
男作家兴高采烈:“我洗个澡换个衣服就下去!”
李遂点点头。他今天落海全身湿透,皮肤上都是残留的细密盐粒,确实需要清理。
门被轻轻关上,走廊里的感应灯渐渐熄灭。海风穿堂而过,李遂在黑暗中微微眯起眼。
男作家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,应该没有嫌疑,但他可能知道些什么。如今已经通航,不能打草惊蛇,以免他随时跑路离开。
只能采取迂回战术,徐徐图之。
第56章 醉后呓语
从村委出来后, 眼见黄昏雨落,司潮便想再补拍些镜头,匆匆告别李遂, 向后山赶去。
关于毕业作品的规划,她心中已基本有雏形。这将是一部围绕岛上几名女性的一生的影片,司文澜、章迎凤、陈书真, 她们如何生存、如何受害、如何抗争、如何犯罪、如何死亡。
趁着黄昏的光线好看, 赶在天色彻底黑沉前,她终于拍好一些海妃娘娘庙的远景空镜头,满意地打道回府。
才走到码头前的路口, 便见周惠英脚步匆忙, 赶上前来。
“阿潮!”她喘着气,“原来你在这里。”
“周阿嫲?”司潮诧异地问, “您找我?”
周惠英摆摆手:“李警官让我和你说一声,叫你去吃饭。”
司潮狐疑地嗯一声。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,李遂也没有那么闲,多半是有什么发现。
“好, 我马上就去。”
周惠英点点头, 转身离开。现在正是客流大的时候,她不能走开太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