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潮稍加思索, 从包里取出一个微型摄像头, 调试好拍摄模式,拉链半开。
林叶生家后院旁的包间里,李遂和男作家谈笑风生。还未推开门,司潮就隐约听见爽朗的笑声。
“司小姐!”看见她露面,男作家客气地起身,“没想到你愿意赏脸来啊!”
包间不大, 装饰雅致,边柜上摆着一只花瓶,司潮顺手将包搁上去,正对着中央的圆桌。
“坐这里。”李遂笑笑,伸手拉开自己身旁的木椅。
司潮坐下,趁人不注意,以眼神询问他。
“今天跟徐大作家一聊,倒是挺投缘,”李遂只热络地向男作家举杯,“你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,见多识广,说话也有意思。这顿饭必须得我请吧?”
司潮正一头雾水,不知演的是哪一出,放在桌下的手里便被塞进一只手机。
屏幕亮着,打有几个字:随机应变,打配合。
男作家不是傻子,没那么好糊弄,对警察必然抱有戒心。但眼下线索寥寥,一点可能性都不能放过,有司潮的敏锐和冷静在,鸿门宴才更能像闲聊局。
男作家不疑有他,一口饮尽,兴奋地说:“司小姐,你想吃什么?随便点,我跟着本地人吃肯定没错。”
“李警官,茶是不是不尽兴?”他高声喊道,“叫几瓶酒来。”
“你的身体……”李遂为难道,“能行吗?”
“放心吧,没有大碍,难得今天高兴!”他大剌剌地靠向椅背,一挥手。
倒是正中两人下怀。
“那就小酌几杯吧?”司潮立即会意。常年浸淫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局,她其实很熟络。
“随便点!”
司潮取过酒水菜单,点几样招牌海鲜和一壶本地黄酒。
黄酒自古就是闽越特色,入口绵甜,但后劲大,外地人不明底细,很容易着道。
酒菜上桌,气氛渐渐活络,两人配合着吹捧,男作家越发得意起来。李遂向来嘴严,非但没提供什么素材,反而天南海北地瞎侃,时不时介绍几句本地的风土人情,又好奇地问些写作的趣闻。
男作家起初还有些戒备放不开,但在酒精和两人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下,也渐渐话多。
三杯黄酒下肚,李遂本想拦着司潮或代她喝,没想到她竟也面不改色。
“你来岛上采风这么多天,想必是下笔如有神吧?是哪一期刊物呀?我也想拜读一下。”司潮盯着男作家,故意引诱道。
“哪里哪里……李警官也看过,没什么特别的,”男作家脸颊泛红,语气松快不少,“我就到处走走、到处看看而已。有时候茶肆坐半天,有时候就在码头看人装卸货,听渔民聊天……”
“还是烟火气最抚慰人心。”他感慨着。
“说起来,我们也算是同行,都是内容创作者,”司潮笑吟吟地举杯,“不过,我还只是个学生,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改编您的故事。来,再喝。”
“有……有机会的,我确实卖过一两本版权,”男作家仰头喝尽,舌头开始打结,“不过也要看机缘。”
眼见逐渐接近核心目的,为免激发他的戒心,李遂便自动退场。他的话越来越少,只顾拉对方喝酒,话题的主动权很快交接到司潮手中。
她夹一筷子菜,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说起来,徐大作家在我们岛上,有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吗?”
男作家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,醉醺醺地抬起眼皮。
“最近确实怪事挺多,你也有听说吧?”李遂立即接话,“祠堂牌位莫名其妙半夜就流血,不知道有没有写进去你的故事里?”
“嗐……”男作家低下头吃菜,没接话。
“他们还说,村长是被天雷劈死的,这找谁说理去!”司潮一唱一和。
“还……真有。”男作家放下酒杯。
他扬起头,眼神有些飘忽。
“那天……就在这个包间吧好像?吵架来着,也不怪我无意中听到。”
司潮和李遂默默交换眼神,按捺住情绪,没有催促。
男作家半瘫在椅子上,似乎在运用混沌的脑子努力回忆:“我恰好路过去上厕所,没听太真……声音忽高忽低的……大概说什么‘你以为我不敢吗’、‘不给这个数,我就捅出去,大家都别想好过’……”
他皱着眉,又努力想想:“跟他说话的人倒是挺冷静的……就后面好像有点恼,骂他说‘是不是想找死’……”
“还有个人在劝来着……但好像没什么用……大概这个意思吧,当时没在意……”
司潮神情一凛:“你是说,包间里有三个人?”
据警方掌握的线索,其他人都说,当天跟船夫梁喝酒的只有一个渔夫,也就是第二天凌晨的报案人。
“是啊……三个声音。”男作家迷迷糊糊地点点头。
“可能是醉汉吵架吧,”李遂不动声色地给他斟酒,一碰杯沿,示意他继续喝,“别管那些。”
“不……那不是……”男作家下意识地辩驳,“我上完厕所回来,包间就已经恢复安静……像谈妥了什么……肯定不是醉汉……耍酒疯可没那么快过去……”
“那几个人是谁呢?”司潮放轻声音,循循善诱。
“没见到人……何况我也不认识……”男作家喝一口酒,用力摇着头,“只有其中一个中途出来,和我打过照面……就那个……那个船夫。”
几个小时后就死亡的船夫梁。
仿佛想到什么恐怖的可能,男作家打个寒颤,没再继续说,猛地一口喝干杯里的酒。
包间安静下来。外面的喧嚣与窗外的海浪声仿佛被隔绝开来,一种诡异的阒寂悄悄蔓延。
说来讽刺,原本以为已走入死胡同的船夫死亡案,却因一个外乡人的醉后呓语而柳暗花明。
醉话不能当证据,或许却可以提供另一条通向真相的曲径。
“喝酒……喝酒。”李遂不动声色地笑笑,继续举杯。
“不……不能再喝了……”男作家拨浪鼓般地摇头,喃喃道,“这酒……后劲儿有点大……”
既然已经套出想要的话,本来目的也不是喝死他,司潮和李遂便不再劝。
“吃饱没?”李遂站起身来,看向她,“我送他回房间,你等我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司潮点点头。
包间的门打开又关上,男作家被搀扶着起身,一时更是天旋地转,直接瘫倒。李遂叫林叶生两人一起,才堪堪扶他上楼。
周遭安静下来,只有酒精在胃里烧灼的感觉异常清晰。海雾在窗外无声翻滚,吞噬着所有光线与声音,也继续掩盖着刚刚浮现又戛然而止的真相。
司潮没喝过闽越的黄酒。她酒量向来不差,也架不住后劲慢慢上头,干脆趴在桌上休息。
不多时,李遂结账完推门回来,微吃一惊,忙去看她。
“还好吗?”
“没事,我还行。”司潮起身来,抓过边柜上的包,低头查看拍下的视频。
“还行,都已经拍下来。”
“没想到你还留着一手?不愧是你。”李遂看她还能行动自如,稍稍放下心,“走,回家吧。”
男作家口气大,酒量却属实不行。店里的喧嚣被甩在身后,浓重的黑雾与夜色吞噬点点渔火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村道上,石板路面被细雨浸润,踩上去发出沉闷微湿的声响。
李遂落在她身后半步,背着她的包,保持着伸手就能扶到的距离。司潮其实没醉,却比平时的感官更为敏锐,唯独脑海渐渐混沌,怎么也无法想明白男作家听到的几句碎片意味着什么。
脚下碎石滚动,她微微趔趄,李遂立刻警觉,适时伸手扶住她的胳膊。
“其实……你不用喝酒的。”他轻轻说。
“没事……路有点晃而已。”司潮抬起头,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,“这才哪到哪。”
李遂没答话,只是放开手,转而虚虚地环在她身侧,以防摔倒。
“我应该提前和你说一声,闽越黄酒后劲大,你那时候还小,不知道,”他懊悔地说,“走吧,慢点。”
司潮没拒绝,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,只是动作稍显虚浮。
“真没想到,”李遂有点感慨,“你在外面这些年,怎么会喝酒?”
“你才是,”司潮自嘲地笑一声,“我怎么也不知道,你酒量比我还好。”
她总觉得李遂和从前不一样,她自己其实未尝不是?人不可能永远活在小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