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旁的人低低地笑一声。笑声落在湿重的海雾里,有点飘忽。
“很多事情,都会跟小时候不一样。”
海潮声渐渐远去,倏尔消失。司潮放慢脚步。
“李遂。”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。
“嗯?”
“有时候……晚上太安静,就会做噩梦。醒来后,怎么都睡不着。”司潮含糊地喃喃道。
李遂顿住脚步,侧过头看她。
“后来发现……喝点酒就好很多,”她扯扯嘴角,“什么都想不起来,就能睡着。就是第二天会头疼而已,比睡不着划算。”
浓雾遮蔽海面,夜空一无所有。李遂想说点什么,话到嘴边却被堵住。
她毅然决然,不远万里从海外归国回岛,不顾他的劝阻担忧,仍然坚持调查对抗。她是锐利的,疏离的,固执的,沉默的。
可原来坚硬的外壳之下,实则包裹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。
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。司潮低着头,专心对付着脚下的路。
归途很短,却也很长。李遂私心希望路没有尽头,视野里却仍是很快出现自家的门匾。
就在司潮抬脚迈过老式门槛时,对高度的错误估计使得脚下一绊,他赶紧弯腰扶住半边身子,两人堪堪站稳。
“好险。”
司潮笑嘻嘻地转过头来,随即视线一顿,微微眯起眼睛:“诶?我记得你小时候,是有酒窝的。”
话题跳跃得太快,李遂完全没跟上。
不等他回答,司潮伸出右手食指,一戳他的右脸:“就这边。笑起来挺明显的。”
入手很软,是糯糯的触感,跟小时候的想象竟然别无二致。
她歪着头,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探究:“怎么长大后就没啦?”
院里铺着石板,坑洼不平。李遂下意识地往后避让,却因扶着她不能放手而聊胜于无。
“小心脚下。”知道自己耳根在烧,他别开脸。
“藏哪里去啦?”司潮狡黠地笑,得寸进尺地凑过去。
“进门躺下休息,别闹。”李遂抓住她还想再戳的手腕,没有多少力度地呵斥道。
他很快不得不放手,开门亮灯,另一只手仍然扶着司潮,让她坐到桌旁。
“哦,我明白了……不是藏起来了……”她仰着脸看他,认真地说。
脑海里的醉意稍稍褪去,眼神恢复几分清明,司潮安静几秒钟,声音也渐渐放轻。
“是你长大后……就很少笑了。”
不是客套礼貌的笑,不是职业的假笑,不是冷笑或自嘲。
她的话轻飘飘的,甚至暗蕴一点微凉的怜悯,却像一颗精准的子弹,多年后瞬间击中李遂。
他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不是长大后面相改变,不是酒窝消失。是能让成年人真心大笑的事,太少。工作的琐碎、生活的重压、岛上盘根错节的阴影与秘密,早已磨灭脸上轻松的笑意。
长大,就是生命渐渐负重的过程。成年人睡不着,成年人不再笑。
浓雾无声地从微开的窗页涌入,昏黄的台灯晕开模糊的光晕,将两人的阴影拉得很长,又揉得很碎。
宛如耗尽所有力气,司潮低着头坐在椅子上,不再说话。
“我……我去给你倒点水。”
李遂怀着满腔窘迫与酸涩,猛地拉开门。
他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第57章 水落石出
上午九点, 县局刑侦队的快艇就粗暴地撕开海面,抵达港口。
跟上次的姗姗来迟不同,这次的态度倒分外积极。引擎的轰鸣声如同挑衅, 碾碎长汐屿清晨渔船出海后刚刚平复的宁静。
他们甚至没有提前知会过派出所。
所长慌忙叫上李遂前去迎接,胡队已径直带人进院。
“大家辛苦,”胡队走上前, 握手短促而有力, 但没什么温度,“林嘉宸案已经移交检察院,剩下的几起案子不能再拖, 我们奉命前来收尾。”
李遂的心微微一沉。
“进去谈吧。”所长左右看看, 温和地伸手一让,招呼其他人倒茶。
案发后不紧不慢, 结案倒是办事雷厉风行。
双方刚落座,李遂斟酌用词道:“胡队,无论是船夫梁通的案子,还是村长林宜纲死亡一案, 都还有很多疑点没搞清楚。而且这段时间, 我们还发现有纵火未遂……”
胡队抬手,打断他的陈述:“你们的前期工作做得不错, 证据链基本都完整, 这两起案件符合意外定性,尸检死因、被害人情况、现场痕迹都吻合。”
“至于你说的纵火未遂……现在有什么线索?嫌疑人呢?”
李遂让人呈上材料,解释道:“人还没找到。现场只发现一个作案工具打火机和模糊的脚印采样,经过调查,打火机应该不是岛上的货源。”
胡队沉吟片刻:“受害人呢?”
“受害人是一对孤儿寡母,”李遂指指头, “母亲精神可能有问题,暂时留在派出所保护。”
“胡闹!精神有问题,谁会害她?”胡队大手一挥,“再说,哪有就这么扣人下来的,一直扣着也不是办法,先放了吧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李遂试图争辩,所长的手却从桌下伸过来,拍拍他的胳膊。
“海妃巡游大会在即,我们已经收到指示,要全力保障这次盛会的顺利举行,”胡队语重心长地说,“岛上现在正是特殊时期,拖得太久,影响不好。”
“一码归一码,纵火未遂你们可以继续调查,”他继续说道,“梁通和林宜纲的案子,还是要尽快结掉。”
“我觉得不妥,”李遂不管不顾地说,“我们昨晚发现有新的线索。一名来到岛上的男作家承认,梁通死亡当天晚上,他听到对方与人发生过争执……”
“哦?”胡队一挑眉。
“我们有拍下视频,请看。”李遂推过去笔记本,开始播放昨晚司潮的记录。
“李遂,你不会不知道,醉话不能当证据吧?”胡队不耐烦地啧一声,抬眼扫来,“一个外地人喝多了胡说八道,也能采信吗?”
“我自然清楚,”李遂反驳,“但是他的话能给我们提供新的思路。有没有可能,梁通是敲诈他人而引火烧身,才会被灭口?”
“‘可能’?办案要讲证据,李遂,”胡队沉声道,“我知道,你来长汐屿年头不短,好不容易有个机会,你当然想把案子办得扎实。但有时候,事情往往没有那么复杂。”
他话里的机锋已经昭然若揭。“贪功冒进”这顶帽子压下来,李遂百口莫辩。
“你肯定也知道,连连出这些事,群众传什么的都有,”胡队稍稍缓和语气,“再不结案,人心惶惶,更容易出乱子。何况,长汐屿马上要举办海妃巡游大会,两起命案悬在这里,谁还敢来?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没有但是,”胡队冷硬地答道,“这是局里的决定。我们人都已经亲自过来,你们把所有案卷材料准备好,今天走完移交流程。”
按照规定,派出所原本也没有刑侦的权限,都只能配合工作。何况命令斩钉截铁,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。李遂盯着胡队那张公事公办的脸,知道再多的争辩也是徒劳。
顶着破案期限的压力,自己也仍然身在迷雾中寸步难行,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能尽快平息事端的结论。
“明白。”李遂暗暗咬着牙,挤出两个字。
刑侦队的干警效率极高,清点、签字、封装。李遂沉默地配合着,凝聚他和所有同事多日心血的笔录、照片、报告被一一收走,封存在标准的档案袋里,如同封存一个不被欢迎的秘密。
自始至终,胡队没再多看李遂一眼。
刑侦队的快艇来得快,去得也快,不到中午,引擎就再次轰鸣,拖曳着雪白的尾浪,消失在蔚蓝的海平面。码头再度恢复宁静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,只留下一种程序已执行完毕的虚无感。
李遂独自站在派出所的檐下,望着灰蒙蒙的海天,悄然握紧拳头。匆匆而过的其他民警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脸色。
“师兄……”陈阡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后,欲言又止。
“按照刑侦队的指示做吧,”李遂沉默片刻,“让章迎凤和林孝诚回去。海妃巡游结束后,遗体也还给家属。”
他伸手揉揉眉心,自嘲地一笑。十五年前面对司文澜坠海案时,阿妈林远舟也是这样的心情吗?
没想到十五年后,世事仍一如从前。而他注定要走上和林远舟一样的路。
明面上的调查虽然结束,直觉仍像一根尖刺,深深扎在心里。他知道,自己无路可退,不能放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