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片在阳光下反光,远远就能看到。司潮若有所思地低头,从相机中翻找图像,两人走近细看。
“是铜镜的碎片,”司潮指向屏幕上的神像,“他穿戴的神像上,颈部两侧都有一枚铜镜。”
李遂接过镊子,将碎片对着人脸。浮灰没有覆盖到的角落,他的五官被照得有几分畸形。
“这不是普通的镜子。”他皱眉道。
“如果有人……”
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猜想。
如果铜镜被掉包,换成能聚焦阳光的凸透镜,就可以使塔骨内部升温甚至点燃。在当时没有任何遮挡的烈日持续烧灼下,神像又不透气,只要时机合适,林予彬面对的几乎是死局。
这是单独给他设计的精准死亡陷阱,不祸及旁人,甚至不损伤公物。
两人最不愿意面对的猜想落到实处,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,再也无法置之不理。
这是人为。是精心布置的决绝谋杀。是冷静筹谋、却又饱含恨意的高智商犯罪。
在众目睽睽之下,由林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后人、远洋集团董事长林远洋亲手挥刀,对有罪之人实行的公开处刑。
“李遂,我曾经问过帮忙的阿婶,”司潮犹豫片刻,还是说出口,“男作家溺水那天看见的神像,在巡游前只有林远溯和黄月娥经过手。”
而他溺水的地点,与今天意外发生的地点如出一辙。
那不是神明显灵,是凶手在做死亡测试。
“去娘娘庙!”李遂当机立断。
喧嚣如潮水般来得快,去得更快,只留一片狼藉和精疲力尽的帮工们。
庙里仍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与食物的香气,但不久前沸腾的狂热已戛然而止,渐渐冷却。地上铺满厚厚的鞭炮与金纸的碎屑残骸,脚感软绵,几个老妇拿着扫帚慢吞吞地清理。
黄月娥瘫坐在门旁的石阶上,背靠冰凉的木柱,垮着肩膀,不知是疲惫还是茫然,双眼木滞无神,连话都说不出。
到今天为止,她已经超过四十小时没有合眼。
可精心准备布置的巡游却被迫中止,盛宴还未开始,就已落幕。
她双手抱头,埋在膝间,想不清楚是哪里出的问题。
李遂三人从山道冲上来,一眼便看见她,气喘吁吁地问:“林远溯呢?”
黄月娥木然抬头,摇摇脑袋,答非所问:“你说……是不是海妃娘娘对我有哪里不满意?”
海面乍起一声惊雷,半边天空骤然阴沉,彻底撕碎不久前残留的狂欢气氛。
不祥的预感如暴雨当头淋下,李遂脸色苍白,踉跄一步。
他颤抖着手指,掏出手机拨打林远溯的电话。
提示音一声声,有规律地响,好似催命的鼓点。
“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,请稍后再拨……”
第62章 木棉盛开
在长汐屿, 有一条无论男女老少都默认的规矩。
——不要靠近东面悬崖。
老人常说,崖下藏着深渊巨蛟,黑鳞冰冷坚硬, 刀枪不入。那巨蛟能噬人魂魄,掉下去就尸骨无存。
行船捞货的渔民则说,悬崖东临太平洋, 海水深不见底, 蓝得发黑,水底常有暗流漩涡,靠近就会被卷入其中, 再难回转, 最终死无葬身之地。
悬崖顶部更是一片乱葬岗。芳草齐天,林深雾重, 不被林氏宗亲承认、不被这片土地接纳的孤魂野鬼终日在此游荡,控诉、呐喊、凄哭。
司文澜不是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人。也不是最后一个。
从悬崖上望去,东边的太平洋已被笼罩在漫天烟灰色的阴云下,海面不安地翻涌着, 不时拍打崖下的礁石, 仿佛迫切想告诉岸上的人什么秘密。
林远洋拄着拐杖,气喘吁吁地从崖后冒头。看见崖边伫立的身影, 他才稍稍放下心。
“阿妹, 你怎么约我到这鬼地方?”他走过去。
林远溯转过身来。
她身穿一袭大红色旗袍,长发挽在脑后,脸上的妆残去大半,身上还有火灾留下的浮灰,显得有几分狼狈。
“您日理万机,想说句话可真难。”她多少有些阴阳怪气。
林远洋直截了当地问:“有什么事?”
“要谈大事, 自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比较好嘛。”林远溯轻松笑道。
林远洋沉默片刻,谨慎地开口问:“谈什么大事?”
“还能是什么,拆迁呗。”林远溯微微眯起眼,“我现在虽然只是代理村长,但这两个字迟早会被摘掉。我年轻,更懂得变通,跟林宜纲那老东西不一样。”
林远洋摘下墨镜,吹吹上面不存在的浮灰,挂上衣领。
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他试探道。
“合作,”林远溯粲然一笑,“我知道,长汐村的拆迁和景区开发对远洋集团至关重要。我会尽快劝说村民达成协议,配合你们的工作,不会像林宜纲一样,给你们惹麻烦。”
林远洋抬眼望向海面,不置可否:“长汐村的拆迁一直是予彬负责对接,我老喽,已经不太管下面的事。他的情况你现在也知道,恐怕要等他出院再议。”
林远溯淡淡一笑:“我当然等得起。但村里的人心一散,再想聚起来,就难。”
林远洋抬起眼皮:“你要什么?”
“这还用问吗,阿兄?”林远溯轻笑,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,这道理你该比我更懂啊?”
“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?”
林远溯扬起头:“你为什么觉得我做不到?一千年来,长汐村林氏有没有女人话事?我做到了。一千年来,有没有过女人主祭海妃娘娘的庆典?我也做到了。”
“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?”她嘻嘻地笑着。
海风扬起她的长发,大红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飞扬,宛如翻飞的旌旗,又像一朵开在海上的木棉花。
林远洋盯着她的脸,凝视半晌,忽地恍然道:“林宜纲是你……”
她是一朵大红色木棉花。绮丽多姿,却有剧毒。
“你想什么呢?”林远溯笑得肆意张扬,“难道时至今日,你的好义子林予彬还瞒着你?我可做不出那种事,只是坐收渔翁之利而已。”
她的话似乎戳中林远洋的痛处,他再次沉默。
半晌,他才开口道:“早告诉过你,现在管事的已经不是我,我只是挂名。我只想做做慈善,当当乡贤,尽自己所能回报桑梓。”
林远溯冷笑一声:“这话骗别人还行,别拿来骗我。”
林远洋沉吟片刻,没有再说话。林远溯似乎也不急,很有耐心地等着他。
海浪奔涌咆哮着,显出深暗发黑的墨色,雨点如擂鼓般渐渐落下。
“要下暴雨了。”林远溯好整以暇地说。
“你要多少好处?”林远洋微眯双眼,开口问道。
林远溯转过身来,向他走近几步,直至跟他并肩。她身材本就高挑矫健,竟跟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差不多齐头。
她身上还残余着某种幽暗的香气,混杂着烟火的檀香,林远洋微微有些不自在,下意识撇开一步。
“我要……这个数。”林远溯伸出纤长的手指,慢慢比出一个数字。
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间,一道闪电划过远处的海面,掠夺所有视觉。霎时间,密密麻麻的雨点如落石般砸下,崖后陡然传来散乱的脚步声。
“司潮,你退后。”李遂意识到不妙,停住脚步,吩咐司潮不要靠近。
警察分为两组,各从侧面包抄,鱼贯而上。
“别动,警察!举起手来!”李遂高声喊道。
司潮站在崖后,远远看见林远溯比出的手陡然一抬,顺势箍住林远洋的脖颈,将他拖向崖边。她右手一翻,从旗袍内侧甩出一柄弹簧刀,立即抵在林远洋的喉间。
林远洋骤然受袭,拐杖脱手,下意识想躲。但他毕竟年老反应慢,上半身早被拖倒,两条腿在地上不住挣扎,反而拽出一片飞沙。
“别过来!不然他就死!”林远溯冷声高喊,手上的刀凝定如山。
李遂始料未及,但职业反应比大脑更快,立即比个手势,摸向腰后别着的枪。两侧的警察纷纷包抄上来,举枪对准林远溯。
然而林远溯似乎一早就有过周全计划。她身高身形与林远洋相仿,用他挡在身前做人肉靶子,警方一时难以下手。
“林远溯……”大雨凄然砸下,李遂长叹一声,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,“你是我亲阿姨,看在我的份上,你放下刀,有事好好说,不要逼我。”
“你们没有给我好好说的机会。”林远溯不为所动。
“你说,”李遂伸手安抚道,“千万别冲动。”